穿越摩洛哥

在租车穿越摩洛哥之前，我的朋友玫给我讲述了她在马拉喀什亲身经历的场景：“某年开斋节，我坐在车里，远远地便看见路口的一团蓝色——让人心情愉悦到要飞上天的明蓝色，但近看才发现，那是从摩托车后座上掉下来的一个女人的蓝色头巾。她旁边男人脸上的表情——肌肉线条全部凝滞，还来不及悲痛嚎哭，那一刻，无论车里，还是外面，举世寂静无声。”那部让摩洛哥闻名于世的电影《卡萨布兰卡》演绎了最为经典的一次别离：英格丽· 褒曼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看着亨弗莱·鲍嘉饰演的酒吧老板里克，爱情死灰复燃，眼神忽明忽暗，留下来的里克只对她说：“我们会永远拥有巴黎，那里有我们失而复得的甜蜜记忆。”

在如今的卡萨布兰卡，与其到借里克之名建造的同名饭馆匆匆一览，不如去往沿海的任意一家露天咖啡厅小坐。这里的街景无一不在诠释卡萨布兰卡这一西班牙文名字的本意“白色宅院”：阳光照耀的海滨大道上，白色的遮阳篷鳞次栉比，与远处海上拍岸而起的白色浪花遥相呼应，以此为底，半人高的绿色仙人掌、妇人包裹的蓝色头巾、橙汁咖啡、西式甜点和女性纤纤指尖袅袅升起的烟圈，便如同脱离黑白影像一般鲜艳夺目——这正是摩洛哥摩登生活的寻常幕景之一。

首都拉巴特距卡萨布兰卡不过一小时车程，同样临海，呈现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山海景象：布雷格里格河的入海口风起云涌，惊涛骇浪终日冲刷拍打着乌达亚要塞（La Kasbah des Oudaias）的石质堡垒。公元9 世纪，统治摩洛哥的阿尔摩哈德人正是从这里出发，跨越直布罗陀海峡，发动对安达卢西亚（西班牙）的远征。昔日的兵营要塞脚下如今是慢跑者的天堂，他们是新一代城市精神的引领者，不断从身着传统靛蓝染色宽松长袍，或是依然做着白日梦的人们身边经过。身骑白马的皇家卫队哨兵则呈现出世袭18 世纪的传统精神面貌：头戴蓝帽，身着红袍，手持长刀，背后的白色斗篷随风猎猎作响，忠实地守卫在拉巴特王宫两侧。独立日清晨，古老的城墙如昔日一般守护着新一代臣民，人们在集中了几代人的沿海墓地间穿梭，形成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古城张力。

事实上，正如好莱坞在《卡萨布兰卡》之外还有一部名为《摩洛哥》本名的电影一样，探寻摩洛哥真实生活的北非假日应围绕沙漠之外的四大皇城次第展开：拉巴特、马拉喀什、非斯和梅克内斯。如同四城颜色缤纷的出租车一样，拉巴特的海蓝色、马拉喀什的淡黄色、非斯的暗红色和梅克内斯的薄荷色，每一座城池都迥异到让人惊奇——正如每一次别离，都是新一轮奇迹。

马拉喀什：
寻常生活与喧嚣都市马拉喀什能满足一个异乡人初至伊斯兰教国家的全部想象。时至今日，走在混合香料和体味、马车的街道上，当地人从各色长袍下透出的目光依然饱含威慑与警醒, 从素色长袍下伸出的纹身繁密的脚踝让人心悸。当你站在被当地人称为“麦地那”（Medina）的老城区门口，这种静动反差表现得更为强烈：巨大的原色扇形拱门如同开屏的孔雀，门后的城墙却因当地特制颜料的涂抹呈现一派热烈的红土色，无数飞鸟腾跃而起的影子投射其上，城门脚下，白纱从头严实包裹至脚跟的妇人安静伫立，面容肃穆，仿佛正以身捍卫古城的神圣而不可侵。

“如果你想对阿拉伯式寻常人家的真实生活探险，欢迎来到马拉喀什，”Steven 和Peter，Maison Mnabha 旅馆的这对英国主人会告诉旅行探秘者。Maison Mnabha 座落在老城区的Kasbah，是皇宫周边区域第一家拿到执照的旅馆。“审批执照用了18 个月，这与星级酒店的法律程序不同，我们开了先例，从2000 年起才正式开业，”Steven 说。在定居马拉喀什之前，他在瑞士的苏黎世学酒店管理，之后又在英国教书，直到退休后开业Maison Mnabha 才算圆梦酒店业。“我想，人们不知道要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去教书——虽然我没有语言天赋，还患有短期失忆症。”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藏在阿拉伯长袍下如同阿特拉斯山脉般宽阔的肩。
地处北非，摩洛哥与欧洲的距离之近让人趋之若鹜。法国人首当其冲，当沙漠生活与艺术碰撞，其产物就是法国画家Jacques Majorelle 的仙人掌花园和建于1924年的钴蓝色别墅。早在1960 年代，英国就曾掀起嬉皮士迁往摩洛哥的潮流，很多音乐家和其追随者来到此地生活。几乎每一个马拉喀什的异乡藏匿者都是深有故事的人物，就如Steven 和Peter 经营Maison Mnabha 一般，他们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时从丹吉尔逛至马拉喀什，用一周时间买了如今作为旅馆经营地的旧屋：这幢17 世纪的三层楼房是一个摩洛哥大家族遗留下来的一部分房产，准确说是男人用来谈公务和娱乐、女人不得出入的社交
区域，从雕琢精细的天花板、木质窗棂到马赛克镶嵌的地板、镜框与壁画，都是具有千年历史的皇宫装饰风格，每一处花纹繁复的细节都充满统治阶级的不可一世。

但在我看来，Maison Mnabha 更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仙境小屋：当日落的余晖沿着房屋壁垒的粉色泥砖将其氤成深红，镂空扶梯上缠绕的藤蔓便在渐渐深浓的夜色中隐去，取而代之耀人耳目的，是将悠悠蓝光与花纹投射于墙上的各色枝形吊灯与壁灯、露天石桌上交错的红酒杯和盛满薄荷茶的阿拉伯神灯状银壶，而白天蜷于地毯角落的四只猫咪，则开始在光影下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疾行于屋顶之上。

“马拉喀什就像一个村庄，人们的生活——包括我们，就在老城区进行，”Peter 说。他的一日生活从犹太老区的当地市场Mellah Market 开始，“去市场在马拉喀什是一个社交活动，大家谈论各种东西，比如球赛、政治。这让原本10 分钟的过程总是可以延伸为两个小时。”每天上午不到十点，市场便已呈现忙碌之景：空气中混杂着玫瑰香水的芬芳和孜然的浓烈，小贩推着带华盖的手推车吆喝贩卖新鲜的橙汁，药材商陈列出能增加力气的鸵鸟蛋和治疗焦虑的核桃根，身穿各色长袍的人们把货物扛在肩头，“法蒂玛之手”这一独特形状的项链和手链坠是当地人特有的吉祥之物，而脚踝露出的纹身则似乎提醒行人赶紧坐到街边指甲花艺术家们铺开的板凳上去……

值得注意的是，市场上无论贩卖者还是购买者多为男人，人群熙攘时，当目力所及看到身着白袍、麦色肌肤的青年男女穿行在土黄和绯色城墙间，侧耳交谈的样子有着别样的恬淡。而当身着浅蓝色布衫的少女骑着粉色自行车驶出土色城墙下的门洞，其黑色头巾下被包裹的面容收获了最多的惊艳注目：削瘦如雕塑般线条优美的象牙色脸庞，她无意识抬高下颚，深如两滴黑夜的双目的微侧，让头顶的白日失色于她周身如同明月般静止的光华。

那是阿拉伯式的古老梦境，在马拉喀什无处不在，自中世纪起延伸至今。诵经堂、清真寺和面包房布局如初，街道两侧的阿拉伯店铺和摊点一个挨着一个。我有过很多异地迷路的经历，你收获的阿拉伯世界的美好感觉很可能会被引路男孩的索要欧元、出租车无休止的讨价还价以及新旧城区的贫富差距毁灭性破坏——当穷人被富人出手阔绰的小费宠坏、时刻期待着额外的报酬并乐于提供卑躬曲膝的服务，马拉喀什无疑沦为一座新都市，但它是否美好也取决于你对“奇迹”的定义。

从这个角度来看，马拉喀什的老城区就如其中著名的马若雷勒花园一般，确是一座小径交错的花园，而新城区的奇迹则不在让人眩目的五星级酒店的任何一种派对上，却发生在AL-Fassia 餐厅内——摇曳的烛火与线条现代的吊灯交相辉映，九道包括橄榄、茄子等的开胃菜被精细陈列于深红色的碗碟中，经过清炖至烂熟的羊、牛或鸡肉则配以土豆、胡萝卜、西葫芦、南瓜、洋葱、豆角、鹰嘴豆等七样菜蔬，置于锅盖呈圆锥形的大炖锅（tagine）内——最让人惊喜的奇迹是，身着黑缎制服和月白围裙的Saida Chab 和她的姐妹们，会让你看到鲜见的餐厅全员都是摩洛哥职业女性的迷人奔忙。

非斯与梅克内斯：
日落与奇迹 止于古城墙如果街道是一座城市的记忆长廊，非斯的旧日时光显然超出马拉喀什太多：其巍峨壮观的古城墙长约17公里，14 座城门风姿各异，分布在不同方向，将城邦维护得严实紧密，亦是城中居民出行的必经之地——当地人身穿及地黑袍行走在雨季氤氲的石板路上。对游客而言，最佳路线是从Bab Boujeloud城门进入，便可顺着宛若时光隧道的街巷穿行。道路悠长狭窄，斑驳的墙面贴着过期的招贴画，旁逸斜出的小径纵横交错，有时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另一头欲过者只能耐心等待方可成行。在其中行走的挑战还源于驮着货物的毛驴，所幸蹄子叩击石板路的当当作响可作为警醒的前奏。家庭主妇带着孩子目不斜视地穿行其中，他们每天的首要任务是将自己制作的圆面包坯子送至面包房，由面包师傅烘烤加工。除了古老的传统面包房，沿用至今的旧日场所还有诵经堂、私塾学校和公共浴池，以及非斯18 世纪起的传统鞣革作
坊，均以清真寺为小区中心在周围铺就。非斯常被游人比作巨大的迷宫，但其中的店铺和作坊事实上按行业规划分布得合理有序，形成食品、布匹、香水、婚纱、工艺品等专业街肆，很早以前便吸引着野心勃勃的传奇工匠涌入，意图在商贸驿站fondouq 扬名立万，由此填满了铁器、铜器、玉石、银器、木工等手工作坊和供租赁的院落房间。在Placeas-Seffarine 广场和隐匿其中的工作室里，工匠们勤奋的敲打和巧手日夜无歇地生产着闪闪发光的黄铜灯、银质茶具、黄金拉丝王冠、肚皮舞服饰、手工地毯和婚礼宝座，无一不流光溢彩地吸引着穿梭于古城墙中的异乡游客，这其中，ArtNaji 熊熊燃烧的橄榄石窑炉中的瑰宝最引人注目：Zellij谜题般的阿拉伯马赛克拼贴艺术方式，以及Fassi 陶器蓝与白的迷人相间。

这些昔日技艺的辉煌依然体现在学堂如FondsNational Pour l'Action Culturelle，和如今隐于店铺之侧的不少居民庭院内，值得一窥：入口狭窄，内里开阔，天井般的方形院落中央建有用于“小净”的喷泉，起居室、卧室、植被与凉亭分布四周，这便是典型的摩洛哥庭院。事实上，非斯能让来摩洛哥寻找奇幻迷途的人很可能明白的是：人们总想在旅途中寻找奇迹，最终却会发现，哪里的生活都一样，奇迹总是日益难寻。但从非斯前往梅克内斯的车途确是一条惊喜之路，这与橄榄树被称作“被祝福的树”、因而在摩洛哥中北部大量种植有关。途中，成片整齐的橄榄林源源不断地涌入视野，横列纵行，疏密有致，淡色的房子夹在中间，远处火山爆发般浓墨重彩的云层和天光交织，是浑然天成的油画。

而距非斯不远的梅克内斯拥有比前者更美的古城墙遗址。虽然整座王城被1775 年的一场大地震夷为平地，但伊斯梅尔王曾经的野心依旧昭然若揭：带有瞭望塔和大炮垛口的两道城门，几段城墙下是巨大的马厩、弹药库遗址和蓄水池。当让人心醉的落日止于城墙之上，如今如火如荼的是喧嚣的街头广场。大厨架起临时烤肉架，黄灿灿的Couscous 尚未出锅，周围已弥漫开令人垂涎的香气；格纳瓦乐师们弹奏起手中的金属响板（Qarqaba）、敲打起手鼓（Du）、拨动起三弦古英比利琴（Grinbri），合奏出金色的乐章；肚皮舞舞者似耍蛇人笛音下的蛇身一样尽情扭动腰肢，如烟轻纱和彩色气球交相辉映，三三两两的卖水人则身裹红袍、头顶礼帽、背着盛满茶水的羊皮囊施施然走过，边走边清脆地摇着铃铛，仿佛卖水依然是个值得骄傲的时髦行当……

注视着如同游戏光标般游离于城中的人们，我再一次想起了麦地那蜿蜒曲折的城墙，纸醉金迷的宫殿和摩洛哥遍寻不得的奇迹。血红的玫瑰铺陈于高脚杯般的银器之上，人们为何举杯，又为谁哭泣？摩洛哥像奇幻殿堂，内里是寻常之地，传奇因古老而得以传承与永恒；外人眼中的奇景，却无力挽留爱情的别离与宴席的散去。所以褒曼让鲍嘉走了，而我也让他走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之间发生和未及发生的一切——或许正如城墙脚下的集市，只有沦为生活的奇迹，才能最终得以日落星起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