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祥云之下异托邦
文:
王国慧
| 图:伍昕晔
段馆长家里的小兰圃果然是另一种味道。花架间流水潺潺,雾气缭绕——后来我走在大理街上,一见谁家楼上日夜遮着黑网罩冒着白雾,就知道那家一定在养兰。兰圃里湿度温度的控制甚是复杂,每个花盆上都得细心记录着买来的时间、地点、品种和品相。不过这文人倒毫不娇贵,不仅在午饭时大呼素菜不过瘾,还强烈邀请我们去吃他最爱的生猪肝。虽已耳闻有村民屡屡不顾卫生所警告而大啖生肉的事例,但还是没料到连博物馆长也如此生猛。而我们因勇于在洱源尝试“生皮”而带累数日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疼。 有一些大理,是外来人再怎么热爱也学不来的,如那些肯爱千金拼一“花”的日常风流,那些慷慨啖生的大块朵颐。难怪地道大理人总是那么骄傲。 市中尝鲜 松下踏歌 枇杷要宾川的,雕梅要洱源的,乳扇要邓川的,核桃要漾濞的,更别说喜洲的破酥粑粑、剑川的木雕、下关的沱茶。你不必特地去三月街上感受徐霞客所谓的“千骑交集,男女杂沓,交臂不辨,十三省物无不至”,即便只在平常菜场里兜兜,看着那些带着泥土香的蔬果八方来朝,就明白大理远不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古城——这也是新老移民能长居度日,而旅游产业未能涂炭大理的要因之一:有着如此丰沛的腹地和血脉,才滋养着这样丰饶的生活。 连卖番茄的大叔都会说,“现在洋人街上是小联合国,我们大理古时候可是大联合国”,逗得我直乐。洱海地区(南诏十赕)千年来一直是这个“大联合国”的贸易和文化中心,赕的意思就是坝子——在这茶马古道和蜀身毒道上,有了坝子,就有了可以安居乐业的家。 我在下关有个结拜姐妹罗红,少时曾在她家小住。吃她做的洱海酸汤鱼,去龙尾关老街寻觅小吃,从将军洞爬上苍山斜阳峰……每每住不够就得离开,忽忽如梦。如今这位老姐在中山大学读人类学博士,常回大理乡间蹲点调查,但最大的爱好依然是洗手做羹汤。她先生是医科大博士后,也是个茶花迷,出门若见到谁家有好花,立即脚软。对于那些在实验室里为公捐躯的白鼠,他郑重其事地要在论文结尾处鸣哀致谢。大理人就是这样,个个都有些奇情异趣,很适合杜撰进武侠小说。 而在下关工作了大半辈子的罗叔罗姨,讲述的故事又类似柳青的《创业史》。罗叔是大理第一代电视新闻人。部队出身的他当文化教员,放电影,援老挝,学航拍,做民俗纪录片,参加法国摄影展,甚至给时髦的《天龙八部》剧组拍剧照。退休后仍扛着机器上山下乡,还兼任了彝族协会理事。才从医院退休的罗姨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早餐是她自制的玫瑰酱配白糯米饭,玫瑰的浓香和红糖的浓稠被糯米饭上滚烫的热气一蒸,再被尽数一吸,粒粒如玛瑙,好吃得让人想哭。 “罗博”特地从她在洱源跟了三天的一场白族婚礼上赶回来,带我去她的老家巍山。和这600年来保存完整的府城格局相比,许多所谓“古镇”名胜其实不过是一两条老街。吃着罗博最爱的老王家“粑肉饵丝”,买些正宗的靛蓝扎染,再对着人家门后4米高的火把和满壁供着的“天地君亲师”惊叹不已。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措词古朴、平仄严整,除了辞旧迎新的彩头,还看得出主人家的婚丧嫁娶、职业性情和书法的品位高低。就像博尔赫斯喜欢的马车上的铭文一样,它们是真正的市井之花。 在小店里吃一元一碗的卷粉,老板娘自酿的木瓜醋酸甜爽口,我便以醋代茶,一饮而尽。老板娘忍笑给我又连倒了两碗,还把秘方倾囊相授。正午艳阳下,这小屋里飘浮着青木瓜味道的凉雾,让我想起海德格尔那些关于壶的称颂,关于倾倒和馈赠的辞赋。拱辰楼上高悬着“魁雄六诏”和“万里瞻天”的横匾,楼门下车来人往,街道一尘不染。没有为了取悦游人而表演的复古,只有老城清净守礼、悠然自得的生活本身,和受了这馈赠的我。 在传说和野史里,洱海的白子国公主嫁了巍宝山的彝族猎人细奴逻,细奴逻继承岳父王位,创立了南诏国。这么说来,南诏便是巍山彝族的强悍和洱海白族的文雅的联姻成果。巍宝山上新修了土主大庙,刚好遇上当地人在祭细奴逻。山门内露天搭起几口大锅,十几桌热腾腾的饭菜铺开,香客们一家家围坐,蔚为壮观。而一里外的文昌宫内古朴雅静,院中央是文龙亭,纤巧地立于水上,十字小桥勾连。那著名的《松下踏歌图》就绘在亭座西壁,临水照影。“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闾巷,吹壶芦笙,或吹树叶。声韵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在这两百多年前的壁画里,天地一如踏歌之圆环往复。生之欢乐,正因生之短暂,永无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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