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 消失的旅行

那家冰淇淋铺子在爱媛县大岛的龟老山展望台的入口处，傍晚前便结束营业，占据了整个道口，也正式让试图隐于自然中的这个隈研吾20年前的作品变成了隐藏于冰淇淋铺背后的山间台阶。如果没有这个冰淇淋铺子，那件作品应当完整许多，就好像原本只打算在山中敲出一道幽静的细缝，却不小心扩成了汹涌的落石，喧嚣得一塌糊涂。

但盐味冰淇淋确实是我上次来时对龟老山展望台最美妙的记忆，不亚于我这次看到的日落。整个濑户内海座座岛屿次第淡漠成灰色，穿插着些浓郁的卷发般的漩涡，末日的阳光从云缝中堪堪射出，如堂皇巨著般烘托出一小片光亮。如果古人看到此时此景，多半认定那里必然有神仙居住。而龟老山展望台这时候却好似消失了，只见横出的台阶仿佛架于半空之中，人在其上行走，便要直接行走进天光之中。

实际上这就是展望台的本意，隈研吾说想让建筑消失，或许不仅消失在风景中，这个冰淇淋铺子也是。回想这段旅程，似乎只是将一个一个片段接续起来，不够瑰丽不够丰满，一不小心，旅行消失，似走进了四国的生活之中。


海边的工业赞歌

也许我们还未曾经历赞美工业奇迹的短短时光，便开始接受现代工业带给我们的种种困惑。雾霾也好，不安全的食品也好，一些东西被放得太大太丑陋，于是美好便一瞬而过。但因汽车工业自豪，因高速铁路骄傲的日本不同，有所得，便有所感恩，对工业的赞美，难道不是一种感恩么？

涡之道是德岛鸣门大桥下的步行道，全长450米，顶上是桥面，脚下45米的下方便是漩涡涌动如丝缎的濑户内海。周围即使没有礁石，海面起伏好似梯田，依然骚动不安。但最不安的是在这条步道被放大的各种声响，海浪、船只，或者来自头顶的不知是不是汽车开过的声音，随时随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偶尔伴随轻微的颤动。好像被关在一个用声音做成的铁笼，每个细节都被放大。

走着走着会不由自主停下来，有时可能因为休憩处介绍当地风物的那些照片，但大多时候只是被震慑了。这里是濑户内海的实景纪念场，自然之力令人敬畏，又是一首现代工业的交响曲，巨大的钢筋和各种声响起身相迎。

远处的风车静悄悄的，某艘小船毫不犹豫地向着漩涡冲去，飘忽而过。提醒我，这早已不是那个畏惧自然的时代，虽然我们需要时时畏惧。或许这样这里才有赶潮的活动，可以让人身临旧境。但我们去的太晚，已经不是看潮的时光，但幸好濑户内海很大，有许多漩涡可被夸耀。

爱媛县能岛村上水军博物馆边上就是另一个可以坐观潮船的地方，从龟老山展望台便能看到这一片区域，这里岛屿众多，地形诡异，漩涡时时出现，自然在过去成为海盗热爱光顾的地方。所谓水军，其实便是海盗，盘踞能岛、来岛和因岛的村上家据说从平安时代起便占据这片海域，他们在海岛上修起海贼城，设起关卡，拦截买路钱，抢劫财物。凭着对这片区域的熟稔和对海战的擅长，竟然延续几百年，成可左右时局的一大势力。在丰臣秀吉颁布了海贼禁止令之后，三个岛上的村上家都洗得白白的各随其主，在日本最瑰丽的战国时代归于平静。据说海贼的后代们依然居住在这附近，一些岛屿上依然能看到城郭的残留，“海贼王”指的就是这种吧。

或者送我们去赶潮的船长就是其中的一位后代，他确实有不同于其他日本人的野性气质，在倾斜颠簸的船只里却更显沉稳，或者这只是日夜在海边生活形成的气质吧。海水卷过海岛的边缘，会莫名地形成些漩涡，似乎只是一只无害的八爪章鱼在舒展身体，船长停下引擎，让船在海面飘荡着，就好像我们回到过去，依靠人力和木船试图战胜自然的时候。船身一倾，我们东倒西歪，大呼小叫，然后又听到了引擎的声音。“是友非敌”。


水之城

四国整个地方一直与水渊源颇深，毕竟日本三大水城里便有两座位于四国，今治城和高松城为水环抱着，借助水力提高防御能力。而德岛市则位于吉野河口的三角洲地区，市区138条河川纵横交错，围绕市中心一圈可以行游船，这里的桥修得很低，船行过时总觉得时时会撞到脑袋，我们的船长中村英雄先生已经75岁，他看我们畏畏缩缩地俯身过桥时总会放声大笑，总是说自己今年33岁，总说喜欢这里每一段的风景。四国的人很淳朴很爽朗很爱开玩笑，中村先生是这样，寺川先生也是这样。

寺川先生头上缠着白毛巾，永远背着手，永远带着个木勺，没事就取点水喝。是我们在爱媛县西条市的水之案内士，就是水的导游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职位，正好搭配这座很奇怪的城市。虽然西条市所在的区域是四国工业最发达的地方之一，但 市 内70%用水却依靠天然水源。在新町川的周围漫步，可以看到许多木制的うちぬき，便是地下涌泉的取水口，全市这样的取水口约有2,000多处，平常人家如果造房子需要涌泉，只要在自家后院打一个 便可以，打入铁棒，插入中空的竹子，全部造价不过20万日元，不用审批，不用交水费。他们对水大方得很，我们便碰到一对来自今治市的中年夫妇，开车过来，后备箱里塞了十几 个水桶，对着涌泉大大方方取水。寺川先生说这些水可以保持20天，用来烧饭足够了，今治开车过来40多分钟，不算很远，远的还有从广岛过来的。

这些涌泉在地底二三十米处，夏天13度 ，冬天17度，这条新町川便是由涌泉汇聚而成，也是加茂川的支流，水中有鱼，多是从别处运来，比如来自琵琶湖的香鱼， 6月还能看到萤火虫，水边安静得很，竟也没人来钓鱼。“虽然并没有不能钓鱼的禁令，但因为没有人来钓鱼，所以也就不好意思来。”寺川先生挠了挠头，表示这项有益身心的运动绝对值得开展。

因为有好的水，那么得益于此的并不止打个涌泉而已，也不仅仅只是西条市。这附近有全四国唯一一家啤酒厂朝日啤酒厂分厂，昔日对水质要求很高的造纸工业也在四国盛极一时，而依靠仁淀川这条连续几年被评为日本最佳水体的河流也孕育出司牡丹这样绵延400年的名酒品牌。当然还有大步危和小步危。如果没有这样异常清澈的水体，便也不会有那样极致的画面。

大步危小步危得名于结晶片岩峭壁上的古道，意思是不管大步走还是小步走，都很危险。如今看来，一叶小舟，在祖母绿般的河道上穿梭，虽然两边依然压迫感很强，犬牙交错的岩石，倒是诗情画意得很。这条河便是吉野川的上游，我们曾在下游遇见过船夫中村英雄，也在这里遇见了另一位船夫谷村吉孝先生。有船夫的河流，才有真正的生气。

这里偶尔可以见到爱吃面包的鸢（被谷村先生多次纠正不是鹰），爱跟着船吃零嘴的鸭子，还有爱啃鸭子脚丫的超大鲤鱼，生物链完美无缺，其乐融融。游船的行程很短，只有半个小时，在最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不如去停车场那边，整个大小步危的风景，可以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