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 颓败中总有金光灿烂

这是我在西西里的最后一天。此刻我在卡塔尼亚（Catania）的但丁广场。卡塔尼亚位于西西里岛东部，是该岛仅次于巴勒莫的第二大城市。此间的街道，地面铺着发黑的石块，老城区或黑或灰的火山岩源自埃特纳火山的爆发，当地人在17世纪末那场摧毁性的地震后用这样的岩石重建了不少房屋，并为它们披上了一种叫做西西里巴洛克式风格的外衣。现在这些破旧的老房子（当地人会纠正你说，是没落的宫殿）的立面是斑驳的，门窗是老残的，砖和砖的缝隙中，甚至长出了艳丽的花草。

西西里一向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快进本岛历史的录影带，你也许看到的只是阿波罗神庙变成了拜占庭式教堂，再变成了清真寺再变成了诺曼大教堂，再变成了西班牙人或法国人统治下的军人营房，最后则变成了现在的旅店餐厅图书馆什么的，供游客对着作为现代商品陪衬的，成百上千年的柱头断迹和壁画残影惊呼“多不可思议！”难怪最著名的西西里人朱塞佩·兰佩杜萨说过：“只有已经褪色的东西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因为西西里人懂得，那些簇新的东西是属于这个岛屿的喧嚣过客的，而只有褪了色的东西，才是归属本地人的。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历史的喧嚣中沉睡，在颓败中找回自己的金光灿烂。

我在过去的一周里，在这个岛屿的东边，从陶尔米纳（Taormina）到卡塔尼亚，走访了一些老房子，这些老房子的主人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火山脚下的西西里人，他们被自己那些褪色的东西深深吸引着，而我，则难免最后也被他们的专注深深迷住。

Casa Cuseni 是西西里的阿卡迪亚我抵达Casa Cuseni，这幢坐落在陶尔米纳镇半山腰的民宿时，正是黄昏时分。踏进由英国卓越的现实主义版画大师Frank Brangwyn亲手画的壁画，甚至还设计了椅子的餐厅，房子现在的主人，镇公立医院外科主任FrancescoSpadaro 医生正在苹果电脑上撰写一本关于这个老房子的第一任主人，英国水彩画家Robert Hawthorn Kitson生平的书。Francesco请我坐下和他一起喝杯茶，茶匙柄上刻着Kitson家族的族徽：独角兽。这正是Kitson先生一个世纪前用的茶具。与此同时， Turi Spadaro，Casa Cuseni的管家，正忙着在紧邻的正厅向一群好奇的访客展示前两任主人收藏的珍宝：克里特出土的陶瓷碟，主人相信是唯一一件能在西西里找到的贝里尼雕塑的人像，波旁家族的国王斐迪南四世送给西西里某亲王的一抽屉布偶等。

我当时尚不知道，楼上，我即将入住的房间里，一本由一个叫做Daphne Phelps的英国老小姐写的关于这个老宅和它曾接待过的客人的，叫做《A House in Sicily》的书，已在安静地等待着我。Daphne小姐是这栋老房子的第二任主人，也是Kiston先生的外甥女。我此时还不知道的是，当推开我房间那扇蓝色落地双开门，我将看到的是：平静得像刚铺好了餐桌布一样的Giaddini湾，稍稍将头转过30度左右的光景，夕阳会擦过欧洲最高的活火山埃特纳的山顶，你将仿佛能听见一小片一小片金色的云尘被惊动而发出的的嚓啦嚓啦声。露台上还会放着铸铁桌椅，以备你深夜因兴奋而失眠时，披衣起床，在夜空中寻找彗星的尾巴。

我此时也不知道，这个房间，葛丽泰·嘉宝曾经住过。这就是Casa Cuseni，这个我无意中在网上找到的B&B民宿（或毋宁说，是个活着的博物馆）的普通一夜。虽然它只有五间左右的客房外加一座花园，但我却花了足足半天时间浏览了它种种珍贵的收藏，听了有关它的种种故事，事后又在从意大利回美国的漫长空旅中，通过这本《A House in Sicily》的书，完成了对这个民宿时间维度上的漫游。让我权且从头说起，从Casa cuseni的第一任主人Kitson先生在20世纪初，被一枚潮湿阴晦的肺带到陶尔米纳那会儿说起吧。当时的西西里，被英国人视为美却不乏蛮荒。Kitson爱上这里，设计并带领当地人建造了这栋希腊古典风格的宅邸。当地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疯狂的英国人怎么会买一个要走15分钟上坡路的地盘来建房子呢？那里可是除了主和农民，什么都没有啊，可对于约克郡来的英国人，15分钟不就是在自己庄园散个步的路程吗？1947年，Kiston去世，次年2月，他在牛津受教育的外甥女登上前去西西里的邮轮，踏上接收舅舅遗产的旅途，时年37岁的Daphne小姐准备卖掉他在陶尔米纳的房子，她以为这个差事只需两个星期，结果她在客地居住了超过半个世纪，她被Casa Cuseni和与这所房子发生关联的种种本地人和前来借宿的客人彻底迷住，再也无法萌生离意。

Turi决定带着我好好看看这座老房子，从大门口出发，沿山坡缓步上升。这栋房子和64年前Daphne小姐眼中无甚大区别。诺曼人喜欢把房子漆成白色，希腊人喜欢蓝色，阿拉伯人喜欢红或粉色，犹太人喜欢黄色，这些人都在西西里生活过，因此这栋房子就都拥有了这些颜色，外墙黄，门窗蓝，后院喷泉红，内墙白。从露台俯视下去，花园里是密集的混合树林，石榴树，柠檬树，杏仁树和无花果等。西西里的花园往往是一味的茂盛，和英式的井井有条不同，即使有园丁维护的，也难免会有茂盛的枝叶挡你的路，让你的闲庭信步变得难免有些磕磕绊绊，很快把散步的重点从散心到专注于脚下。当然如果散步的道伴是个本地男人，你还得当心他们的奇袭，他们喜就此取材地从树梢间，采撷一朵蕊奇长的异花，殷勤地让你务必收下，让这朵花就此成为接下去小段路程莫大的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