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 细节

我依照川端先生的讲解，在神社前的“手水舍”处取了水，洗了双手、漱口，再洗手并洗净手柄，然后还回原处，因为不熟悉流程，又过分恪守步骤，反而颤巍巍差点把水泼了一身。许多这样简简单单的仪式，存在于日本人的生活细节，伴随了从生到死的过程，神永在，仪式也永在。朱红色的鸟居，似乎告诉人们一切既然开始，就无需改变。

大津祭就几乎完整不变地保持了400多年。江户时代，某位此地的先人突然感受神召，扮成狸子起舞，后来那个町家率先制作了花车，再然后有了12町家加入，组成13辆花车，逐渐形成了现在每年体育日前一天的大津本祭。虽然附近京都城里有更富盛名的祗园祭和时代祭，大津祭却充满独特的活力。

各个町家选做山车主题的故事包罗万有，不乏郭巨山、月宫殿山、孔明祈水山这样来自中国的传说，也有抬着本土骄傲《源氏物语》作者紫氏部的源氏山，还有饰有特洛伊《木马记》挂毯的山车，——这些看似无甚相关的主题，大概来自男人们某次深夜酒聚时的闲话，最见多识广的男人口沫横飞信口一段故事，得到众人首肯，也就以此为原型制作山车。不过这一开始就坚持了几百年，每年都是相同的彩车，相同的头车，不同的只是其他山车的顺序（每年抽签）。

若不是有这样的插曲，原本有彩车的町家也该是一成不变的。我们拜访了家族已在大津住了181年的古董店老板，他一指周围的街区：“我们世代为邻，除了对面新公寓里的人。”郭巨山原是他们所在町家的，他的房子更是收藏郭巨山的地点。不过他的前辈将山车送与了邻町，他那爱极大津祭音乐的儿子，把所有的音乐录下来在家欣赏，而他的孙子们更是欢天喜地到街坊那里去加入别人的山车一偿所愿。（这家的故事也不妨插叙一下，他们从第四代开始从事古董生意，曾是本地最大的古董公司。他家古董鉴定的本事代代相传。儿子为了更好地承继父业，现在京都三条的一家古董店当学徒。第一年学徒只能看门，就算得了荨麻疹也不敢说，说起这，旁边听着的母亲眼泛泪光。）

你很难想象前一会儿还看不出功用、整齐地收纳在木盒子里的零部件一会儿就成巨大的山车，并且，历经世代分毫不差。月宫殿山和其他山车一样，刚好是通常为两层的日式传统建筑的高矮。所有帮忙的、凑热闹的人要么就挤在二楼，要么就散在街面上。二楼有木制的平台把房子的小露台和山车相连，方便人们上下。山车上不仅有主角唐明皇及龟鹤二位仙人，游街时还会坐满奏着鼓笛铙钹的大人孩子，多时可挤下十来个人。而山车还跟几百年前一样，包括巨大的受力轮都是木榫相合，并无半点现代机关。老把式们凭着经验指挥着年轻人。一切井井有条，好像每天都在演练一般。

刚从包裹里取出的龟仙人、鹤仙人，还有唐明皇，不过是一些架子，当他们组成偶人时竟然如此鲜亮，就好像永远停留在盛年，有着女人们嫉妒的不老容颜。

山车试运行时，每次经过路口，都有人把红绿信号灯从90度调整成与街面垂直，这人满头大汗、乐此不疲，好像在玩最有趣的游戏。就算是试车，山车上的人们已经卖力演奏，并且常常大声呐喊，变着花样吸引人的注意。

宵宫那夜，大津从一个寂静的小城成了世界上最热闹的目的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们占满了市场的长街，叫卖着各种美食和本地特产。而各个山车在自己的町家停放，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各地来的孩子们可以学习铙钹的技巧，也可以就痴痴地看着山车，不时学着车上的人呀呀的叫上几句。町家的人则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本祭这天，许多壮年男子和16岁的稻富健太、13岁的岸本直弥以及比他们还要小的孩子，Sloan Sean这样来自美国现居大阪的外国人，和更多穿上町家赠送罩衫的志愿者们，汇集在一起。现在町家常常不够人手，习俗也顺应而改，不仅大津其他地区的人可以当志愿者，就算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只要注册就可以来帮着拉车，志愿者里也接受女人。大津祭已不仅是大津人的娱乐节目，越来越多的人成了它的一部分。Sloan Sean就来了整整6年。

小林今年是第一次上山车，当地人把孩子能参与大津祭当作骄傲，他的奶奶妈妈都是啦啦队，又送吃的又照相，他忽闪着眼睛，开心得不得了。

在月宫殿山的町家，我看到百多年前、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人们快活的神情与今日无异，就连山车经过的主干道上和JR电车身影交错的时分，都还是一般无俩。

我们跟着参加本祭的山车巡游，也跪坐在二楼的看台上张望，欢欣鼓舞地接着粽子。若接到粽子，要带回家把它悬于门口，会庇佑家宅一年平安。

时间在鼓乐喧闹中变得毫无意义，除了游客手里的手机和相机，谁知我们所在今夕何年。在新科技把我们变成长生不死的怪物之前，尽情享用孩子一般单纯的发自心底的欢乐。

年逾7旬的老人跟我说话时已有醉意了，从本祭开场，穿着最华美传统衣衫的人就开始吃吃喝喝起来，“我从不告诉孩子们这些传统到底是什么，他们自己好奇了就会问，他们喜欢就会传下去，总有一天会有女人成为大津祭的主角吧，我们指望着那一天。”他们不用教条的方式去传播，也不用挑衅传统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他们骄傲地尊崇传统，把改变的希望交给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