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旅馆里的人生

去日本总是要住一下和式旅馆的，或许如今越来越少得日本年轻人的青睐，但最纯净的日本风情，便是从中透露出来的。

我一直以为那段在日本东北的时光恍如梦中，概半的原因是回来不到一月便发生了地震，回忆尚未真正成形便生生中断。但我依然记得半醉着光着脚丫穿着木屐行在雪地当中，我与人嘻嘻哈哈一同大呼小叫，眯着眼睛走进周边唯一的超市，拿起瓶饮料便辨认起突然好似蝌蚪文般的平假名。在日本留学的台湾人Laugh（顶绝的名字）也有些不胜酒力，估计都是在旅馆门口的温泉池子（足汤）里泡脚造成的，回程时我们拖在队伍的最后，自认清醒地互相吐露着最深的秘密，如果不是周围积雪过多肯定会找块石头坐下来彻夜长
谈（事实上我们确实又坐进了足汤），一瞬成了挚友。

最深刻的印象

算来也行过大半个日本，住过的温泉和式旅馆多得算不清楚，从最初扭捏着不肯泡汤，到后来少泡一日便觉少做了什么事，并渐渐遵循起一日三泡的准则来。但其中印象最深的，倒确确实实是在福岛这一次，并非是最华丽精致，只是日式温泉旅馆的许多要件，那日都备得齐了。

有头顶飘着雪花的悬崖上的露天温泉，悬崖底下还有条奔腾的长涧，面前是好似长卷的另一面山壁，掩在雪中却露些斑驳出来（我每次想到这样风景可能再无谋面机会，便觉黯然）；有合身的浴衣和外袍，那外袍厚厚只有一层，竟不怕零下的温度，还有木屐和泡红了的脚，总以为会踉踉跄跄，走在雪地上竟是飞快；有爽口的清酒、怀石料理和入口即化的涮牛肉，酒足饭饱宾主宴宴；而穿着粉红和服的女将是个气场强大的御姐，身子略略一倾便风情万种；或者大堂中间夹层的台子上穿和服弹三弦的女子，伴着四周造出来的溪流，仿佛身在竹林，只一出现便让我们不知将魂灵落在了何方了。于是略惹些醉意，便可以知足。

美好得令人难以想象，一切都似乎依照完美的规矩来，看似没有人可以拒绝和式旅馆，但实际上这些温泉旅馆确实生存艰难，星野屋（hoshinoya）的度假村算是改良了的一批，便指明那些古老的富有传统的旅馆早已留不住年轻的客人。事实上确实如此，在和式旅馆里我们所遇见的客人都不见得年轻，一次在石川县的某个温泉旅馆，晚上剧场的娱乐节目竟然是演歌，举目望去一片银白头发，我们一坐下便觉得心中慌张，等看了需要看的表演便落荒而逃，只能去店里看些手信。不过这倒让光溜溜在温泉池子里没了什么压力，虽然大多时候都处于云蒸雾绕的状态。

尴尬回忆

它有许多让人不耐烦的地方，比如早饭的时间又早又固定，比如总是要连着一顿晚餐，比如规矩多多（客随主便看来是和式旅馆中的游戏规则之一），即便去了许多次，难免要犯错，虽然礼数周全，却早已默认任何人都是温泉旅馆的常客，各种行为当符合规矩，连任何说明都没有，实在让初入者犯难。我便有过一次难堪，将浴衣两襟左右前后搞错（据说那是死人的寿衣穿的，我当即打算再看一遍《入殓师》），席间竟让人笑出来，我当时便恼怒，懒得去换，“行尸走肉”地一餐下来了。回到房中，未出门，穿着浴衣便决定
继续“挺尸”，但一摸到软绵绵的被褥，气也便消了。对和式旅馆不熟时总觉得睡在榻榻米上是要磕着身体的，我又瘦，这不就是骨头与木板的亲密接触么？但被褥却厚厚的着实柔软，我总是在那上头挡不住睡魔的侵袭。

虽然年轻人不多，但显然旅馆们还是做了不少改进，虽然那些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是没有网线的，但并不妨碍有Wi-Fi（日本商务酒店倒恰恰倒过来），发射器许多在走廊上，所以不同的房间信号好坏有相当差距，这完全就是拼人品的时候。看来虽然Wi-Fi是存在的，但继续保持日本人形式主义浓厚的作风，不过可能因为年轻客人并不多的原因，Wi-Fi被验证的机会有限。但面对网络问题，你最好选择不要信任和式旅馆，就好像在料理的问题上总是应该选择信任和式旅馆一样，起伏甚大，我有过四点半爬起来跑到楼下大堂有Wi-Fi的lounge上网写稿的故事，也有一边看在线一边睡着的经历。

不过房间里有两样东西总是看来没什么大用途，一个是电视，确实小了点，想要国际频道更犹如天方夜谭（随着国际游客的增多，这样的情况总会得到改善吧），另一个是浴室（有温泉谁用浴室），即便想用也不容易，和式旅馆的房间内与外面的过道和洗浴间使用不同温控，而通常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的便是浴室。

露天温泉

浴室不是问题，最爱的总是温泉，而要泡也总是要泡露天温泉的。国内如今也有一些学和式温泉旅馆的做法的，年初去长白山的天域度假酒店，便是我最骇然的一次经历，外头是零下四十度，我倒是非要泡露天不可，于是没多久便觉得眼前多了两道白线，原来眼睫毛上结了霜，再一摸头发，却是冻住了，连忙回到室内，一照镜子，倒成了白眉大侠了。日本的温泉温度则略高些，室内温泉却总好似为泡露天而将身体热起来的一个手段罢了。也更讲究风景，如果没有风景的，也非要弄点石头灯笼什么的，展示些风雅，这仿似个
绕不过去的仪式，绕进了建造的人，也绕进了泡汤的人罢了。我惯于深夜去泡，许多温泉是通宵开放或至少也要到半夜的，那时人少（年纪大的都睡得早），泡完了睡觉也更惬意，而那些风雅倒是全隐在黑暗中，只有一盏幽幽的灯照着木条石块，人总好似在山野别处。

温泉旅馆大的，池子也大，各色的池子多，有按摩池什么的，倒显得喧闹了，但不管怎么喧闹，只要一推门出去，迎着冷风，周身便沉静下来，热腾腾的光脚踩在冰冷冷的石块上，从心里便开始透出凉爽来，也不燥烦了。日本人爱说禅，那一瞬间倒确实有当头棒喝的意味，只是并非次次可以如此。爱泡露天温泉，倒有部分的原因在这里。而其他，可能因为空气更凉些，便能保持头脑清醒地更久些，也能泡更久些（室外温度越低越好，所以垂涎长白山的低温）。其实对身子热的人来说，日式温泉泡不了几分钟，泡着泡着便要起身，半个身子露在空气里，只天南海北得聊天。

其实和式旅馆的规定那般死，真不如与世隔绝，北陆那边的大牧温泉便是一例，需要坐船进去，不得出来。进了便让人后悔为什么不多带些吃食，里面除了丰盛到极点的会席料理（或怀石），并没有什么可吃可买的，网络这件事更是不用想。这旅馆的名气也多建立在与世隔绝上，许多推理剧便借此在那里拍了。与其说这些和式旅馆已日暮西山，被年轻人遗忘，不如说整个和式旅馆提供的是那种虽已老去，但更纯净更安静的人生，不管规则作息还是露天温泉，那种伸手或许也渐渐将要抓不住的美好，才是这份度假的心思里最渴求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