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感与大世界

最近家里的橱柜需要修整，原因是那些多年来积攒下的餐具，把抽屉压变了形，以至于整个底部都快脱落了。十几年前的装修，没考虑到会收集如此之多的器具——除去常用的，还有茶器、吃拉面的碗公、各种深浅不一的盘子、因为喜爱搪瓷而收集各种造型各异的搪瓷制品……重新审视这些对象，有些已变得陌生，其中为数不多的几件手作器具：几把勺子、木盘、茶壶杯子，因为常年使用发出温暖的光泽，反而比簇新时更为精彩。“手感”这种细微的触觉，能神奇地抚慰人心。

刚巧，新得一本小书，是日本木器作家三谷龙二的《木之匙》。这是一本读来轻松愉快的书，配图中的器具有着沉静的光泽。他热爱这些小碗、小汤匙、木盘子，随时在思考如何将木材用得其所，甚至嫌著名的Chemex咖啡壶的木制把手部分不够细致自己用樱木做了一个。三谷先生的作品洗练纯粹，多是简单的外型，边缘细致轻薄、透着呼吸的木纹肌理，节制、却又有份理所当然的存在感，感性而动人 。

“生活中许多小东西都是根据多数人的生活经验所发明，所谓制作，也就是从一层又一层的生活经验中选出最佳解答”，为了使蔬菜更悦目开始制做黑色漆器，为了爱吃意大利面的老人而制做更加轻便不易掉落的木叉子——虽然是些小小的生活道具，出发点却有着深层的关怀。他的创作由手开始，从不同的手感记忆中摸索材质的情感，因此具有不可思议的温度，感染了使用它的人。“做着手艺活儿的过程中，慢慢地深入生活，我变得很愉快……”那么使用的人，想必也是愉快的吧。

生活中，这位三谷先生，同时还是画家、摄影家，视觉设计师。“手艺人”这个词的含义今时早已不同以往，如今的手作家，不止是身怀技艺，还用作品诉说着情绪或感受，用手思考，感知周遭的变化。创作的契机，就藏在每一日缓缓流逝的时光之中。

手感不仅是一种外观，或是对素材的印象。手感是用户和对象的对话——拿起时的重心、份量、握在手里的温度、使用时的心情……“试着去感受它”，和上周来京的台湾陶艺家李明松聊起，他这样说道。

李明松，1967 年生在以乳牛畜牧业着称的纯朴的台湾仑背。对于为什么叫做“老土”这个问题，他已经记不得回答过多少次，但他说：我可以一直保有我是老土的心态，有不懂的事我就会去问、去求知，那是对许多事保持新鲜感的一种人生态度。

从事陶艺已近30年的李明松，近些年都在制作柴烧作品。细看他的柴烧壶，可以感觉火焰拂过陶坯所烙下的痕迹，造型朴拙敦厚，色泽温润而多变化。神秘的落灰窑汗，让每只壶都有了不一样的性格。曾去他仑背的老土窑走访，据说是由荒弃多年的猪舍改建。入口仅以竹篱笆与邻居区隔，如茵的绿草围着一小方池塘，颇有日式庭院感觉的造景，“老土”在乡舍中很是特别。展室后面是二层小楼的工作室，不教书的时候，他就在这里拉坯烧陶。作品如人，“老土”的手作陶器似乎都有着土地般温暖包容，快乐又自在。

李明松口中的仑背老家是个丰富可爱的地方。他的许多创作灵感也来自于此，如家乡芭蕉叶的细纹、播种水稻时犁田的农地肌理，这些乡土元素都成了他转译诠释的对象。李明松说：有朋友、有同好的家乡还是最可爱的地方，人不是只有工作，人还必需生活，生活就必需要有伴。所以有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有艺术圈的同好才是生活的全部，不是只有工作赚钱。身为一名陶工，用身边的土壤和技术制作自己和朋友想要的东西，这样出发点自然而然。

听起来你会以为他是个在乡下埋头创作的工作狂，其实他也是个沉迷于茶艺的生活家。除了在大学任教，每年夏天，他都会去走访各处名窑，顺带逛跳蚤市场。刚开始只是个人兴趣，越来越多的陶友加入，现在俨然已成了“陶游团”。说起在跳蚤市场为一把老银壶花光身上的银两时难掩的兴奋，让我觉得他身上有种古人的豪气。

生活的点滴感受，往往不是记忆在脑中，而是在心里、手中。手作者们相信，藉由手工的琢磨，能唤醒物件中的“物灵”。手作的痕迹成全了物件外观的差异性，更产生了难能可贵的时间感，这里面包含了人与物互动而生的情感与记忆，因而每个器物有了独一无二的语言与灵魂。

我们这些使用的人，应该感恩这份馈赠。感知身边事物小手感的同时，不丢失察觉大世界的力量，这是需要漫长修炼得来的能力。

等橱柜整修好了，该把常年闲置的东西送人，添加几件必要的手作对象，努力过无赘物的生活。

小手感中，有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