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皇城今日

老城里，东西都是活出来的

我坐在高家大院头层院子的偏房里，一旁回民街嘈杂的叫卖和讨价还价声有如浅浪，时不时从虚掩的雕花门窗缝隙中涌入，懒懒的要睡过去。面前是一杯极其简单的清茶，叶片刚刚浸了水，还没展开许多。四米宽的台子暗着灯，一溜皮影斜斜垮地挂在一边。时间到了，守门人只说表演的老先生刚刚完成了上面两轮表演，吃午饭去了，要看就只有等。几个人只好散坐在几张有年纪的长桌椅上，吱吱呀呀地扭着聊天。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老先生才推门进来，想必演了一辈子的皮影儿，单单是从墙上取下物件，一只手挑着杆儿，一只手的手指稍稍弯着，顺着几根线一提一抖，刚刚还蔫成一堆的皮影儿，瞬间就活了。等他打开幕灯，绕到幕后一开嗓，秦腔的那种猛一下子就冲到面前，就一段传统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也能唱得有山崩之势。一段过后，他额头竟然微微冒出了汗。两位客人可能是要赶行程，看到中途不得不提前退场。老旧的宅门吱呀一声响得刺耳，老先生微微一皱眉，转过脸去继续唱。等到演出结束，我上前讨教三秦皮影戏的时候，他先不答话，只是自己摇头，用浓重的陕西腔：“到西安，那么急能看到什么？这老城里，东西都是活出来的啊！”

真是一句话说活了一座城。几千年活下来，游人来了是看得丰富，目不暇接；对西安人来说，则是活得丰富，甘之如饴。照老先生的话说，“随便提本书抖搂抖搂，掉出来的东西，就够像模像样地活一辈子”。所谓的讲究，其实跟这牌子那牌子没多大关系，要紧的是是否活得全情投入，往往一件小物，背后都能扯开个几百年，讲个郑重其事的由头出来。那些至今传在西安人嘴里的“口碑”，没有个好“出身”，不加上个几年十几年的功夫，绝然是不会获得青睐的。

前提是，要慢，太急了这日子就过得糙。无论从哪儿来，只要过了西安城门，节奏自然而然就慢了下来，丢了事无巨细的行程安排，沉下心来过几天西安人的日子，才能熟知西安的脾性。这四四方方的城墙，仿佛是一个魔方，框住了一方生活，时光走过，无有变化。

记得动身到西安前，Pierre还特别发了e-mail来，邮件里反复问：“西安的城墙还在么？还在么？”这位法国纪录片导演4年前到访中国，特意跑去了西安，围着西安城墙转了三天，看南门的仿唐卫士换岗仪式、黄昏时分在城墙上骑自行车，蹲在城墙根下看老人们下棋，或者特意选了晚上，去含元楼看亮起的夜灯……之后他曾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到，“西安发展中最大的成功，就是保住了城墙。城墙在，城市的格局就在；格局在，生活就在。”1983年，城墙的修复工作正式启动时，讨论和争议不断。明代西安府的面积是否过小？会不会影响以后的城市发展？西安是否不再需要重新创造城市形象？迈向建设国际化都市的冲动和厚重入骨的历史积淀，何去何从都是痛……如今，西安发展的地域早已大大拓展，城市中心从明中轴，到唐中轴，二环、三环地往外铺，大有将汉长安的地区也囊括进去的势头，但这被特意圈起来的古城，如今再无人非议。西安人说，这是老西安的骨架，里面盛满了悠悠千百年熬出来的魂儿。只要这魂在，这城市独特的气质就不散。何况在后续颁布的法令之中，城墙中的建筑皆能超过城墙的高度，浑然一座城，该怎样，还是怎样。

还能期待哪儿有大片至今鲜活的，生生不息的古都格局和建筑的？在回民街来回逛了两天，拿着攻略来回寻美食铺子倒在其次，让人兴奋的是这里还是当年唐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的建制。街道再窄也必是横平竖直，关联通透，临街房屋，都被拿来开铺子，餐馆也好，小店也罢了，一律都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天气好的时候，家家都把桌椅搬出来。沿着街边摆成一排。逛街的真正摩肩擦踵，这边要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转身一两步就可以去看邻家刚刚摆出来的狗头枣。如今，回民街名声在外，连着附近的米市口到了点儿也是人贴人。懂行的人都一个劲儿地带着朋友，大声招呼“往里走，往里走”。人是多了，可大家都顾着这些老坊格局，没人动拆除再建的念头。单从屋檐剥落的颜色便看出年岁不短，但都还尽力维持着生活的雍容。沿街的木门，几乎每扇都有新鲜的朱漆，仔仔细细重新刷过，与唐宫如出一辙的狮首门环也特别金水鎏过，阳光过处，一片耀眼之色。书院门曾是名流清客聚集，谈书论文的去处，也只是稍显宽敞。笔墨纸砚的摊位铺起来，照样紧挨在一起，仿佛这依然是西安古城里当然的传统，东新街那么宽敞的地方，餐厅酒舍依然密密挤着开了一排，情浓得像化不开似的。

人情在，做事情的心思都是热乎乎的。书院门一条僻静的支巷口，松松垮垮挂在墙上的海报让我买下了第一张西安手绘地图。名字念起来生猛得让人发笑——忒“色”西安，方言在舌头尖儿上打个转，四个字就把这城市夸得活色生香。老板把一叠厚厚的牛皮纸敲得嘎嘎作响，隐约能看见上面细致勾勒的花纹：买一张吧，买一张吧，西安的第一张手绘地图，收作纪念多好。西安人自己做的，毕竟只有西安人才懂这城市。

之后几天，就带着这地图走街串巷。虽然不能做到明晰各处，但确实是情情血血，都能看得出来。以城墙为界，纵横二，三环，千年古刹，新起酒店，几乎可一眼纵览。据说几年前，还是“西漂”在此的广告设计师卫东青，在几次外出旅行途中，萌发了为西安做手绘地图的想法。一开始还是消遣的心态，用钢笔素描的方式，将钟鼓楼、城墙、回民街、大唐芙蓉园等等，谁知一发不可收拾，朋友们也都喜欢得很。他这才下了决心要开始做这张地图。一开始只有三四个人，白天跑遍西安角角落落，搜集的资料庞大得如同一个小型图书馆，晚上就在工作间头顶头地挤着，一笔一笔地画草图。行进了半年，他们的想法在网上引起了一些回想，陆续有人不计报酬地加入到团队中来。十几个人前前后后用了两年时间，怀疑、自我否定、再尝试……连牛皮纸与长卷的形式都是反复探讨多次才最终确定下来。有商家想来赞助，卫东青思虑再三，还是婉言谢绝了。他担心商业的介入会造成地图信息取舍标准的紊乱。十几个人，上千张草图，两年多时间，当2010年2月最终稿终于交付印刷时，他形容每个人都想哭，好比惦记着要送个礼物，筹备那么长时间，一腔情怀终于托付了，不负这城的繁华，也算了却一场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