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与祖师爷

中国的“美食家”过去很不成气候，其中一个标志就是没有祖师爷。

许多重要行业都有祖师爷，像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造纸业的祖师爷是蔡伦，卖茶叶的祖师爷是陆羽，个个都非等闲之辈，令人肃然起敬。戏曲演员的祖师爷，更是好生了得，攀上了唐玄宗李隆基。李隆基对文化事业扶持甚多，曾在宫廷附近的梨园辟出专门场地，供养各类文艺工作者，自己也颇懂艺术，通音律，会吹笛，还能打两下唐朝架子鼓即羯鼓，样样达到专业水平，因而被后代艺人奉为祖师爷。至今人们仍将戏曲演员称为梨园弟子，就是打李隆基那儿捯出来的。没有祖师爷，后人便无法证明自家苗正根红，传承有序，于事业发展大大不利。

祖师爷平日很闲，关键时刻才能显示作用。过去一些行业内部产生纠纷，行会首领便会将各方约到供奉着祖师爷的场所，听取意见，进行调解，最终形成的决议各方均要执行，比法院判决还有权威性。因为有祖师爷在那儿盯着呢。当年梨园行科班的学员若是身体条件有限，难以出人头地，教师便会劝其及早改行另谋出路，所提的理由十分简单：祖师爷没赏你这口饭吃。听罢这话，该学员便会毫无怨言乖乖走人，五险啊劳保啊一概不提。谁叫咱不受祖师爷待见呢。因此，多弄上几个祖师爷，对于维护社会安定和谐当大有裨益。

要想成为祖师爷，大体需具备三个条件，一是位高名显，二是业务突出，第三呢，为人做事不能有太大瑕疵。三者缺一尚可通融，毛病再多便难以服众了。比如李隆基，虽然治国理政颇有过失，还把儿媳妇杨玉环归为己有，但他毕竟懂得艺术，还是一国之君，这个圈子里又实在没有完美人选，因而这个祖师爷将就着干吧。同样的德行，若是换了张隆基王隆基，肯定没戏。

从综合素质看，商家的祖师爷范蠡更要好些。他曾经辅佐几乎亡国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顺带用了点美人计，到头来，把差点灭了越国的吴王夫差打得无路可走，只能自杀了事。大功告成之后，范蠡却逃离官场，跑到齐国经商去了。因为他发现勾践气量狭小，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国家倒霉时，君臣一道舔舔苦胆还可以，但一旦有了燕窝鱼翅，臣子再想同桌分享就是做梦了，若是不知进退，难免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来到异国他乡，范蠡虽无政府资源可用，无不义之财可凭，但是靠着善于审时度势的本事，贱买贵卖，终成巨富。这等人，被后人奉为祖师爷确实够格，除了美人计稍显下作。

范蠡的挚友文种对官场险恶则认识不足，最后丢了吃饭的家伙。他也是舔苦胆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为勾践打败夫差立下过汗马功劳。不过，胜利之后文种总想着大展身手，和勾践一起建设新国家，结果却被勾践怀疑有谋逆之心，勾践送了把宝剑给文种说：“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你的本事太大，留在人世终究是个威胁，还是去阴间折腾去吧。于是文种只好自杀。以文种之才略，若能弃政从商，名列富豪榜亦非难事，可惜他一步走错难回头，最终成为被烹的走狗，让范蠡独享商界祖师爷之大名。

不过，勾践虽然为人阴毒，但是对美食发展也有所贡献。他除了舔过苦胆外，还有一件非凡之举：尝过夫差的粪便，为其诊断病情，并因此获得夫差的信任，获释回国。不过，据《吴越春秋》记载，勾践也为之付出了沉重代价，从此添了一个毛病——口臭。最高领导临朝听政发表最高指示时总是异味张扬，未免让君臣都感到尴尬。为了让勾践免除难堪，范蠡想出了一个高招：“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乱其气。”岑草，为蕺菜的古称，如今人们更熟悉的名字则是鱼腥草。这东西有股腥了吧唧的强烈味道，有人视为美味，有人闻之掩鼻。文武百官上朝前吃上两筷子岑草，到了庙堂之上多哈上两口气，就不至让圣上一臭独大了。范蠡的这一招虽有溜须之嫌，但并未伤及众人根本利益，还扩大了鱼腥草的食用范围，也算功过相当。

尽管勾践贵为一国之君，且对美食有所涉及，但是，如果评定美食家祖师爷，此人绝非合适人选。除了道德有亏，他对行业发展的贡献也十分有限。舔舐苦胆以及米田共，虽然拉风，终究不属于美食品尝，即便勾践对此有独家心得，也毫无实用价值。而对于鱼腥草的传播，勾践只是间接发挥了一点作用，不足为道。如果以三项标准衡量，美食家祖师爷其实有一个完美人选，孔夫子。

孔老先生的社会地位和道德水准无需多说，只要看看历代朝廷授予他的“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等众多荣誉称号便可了然。其美食观点也是博大精深，难窥堂奥。就拿家喻户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两句话来说，其中就大有说道。一般人的理解是，吃饭时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但也有专家认为如此解释甚为不妥，应该定义为，吃饭不因米舂得精而多吃，吃肉不因肉切得细而多吃。这两种解释，实际上将孔夫子界定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讲究吃喝的美食行家与抵制诱惑的道德楷模。未知孰是孰非。

除了“两不厌”，孔老先生关于饮食的论述还有很多，例如“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饭食霉烂发臭，鱼和肉腐败，不吃。食品颜色难看，不吃。气味难闻，不吃。烹调不当，不吃。不到该吃的时候，不吃。不按规矩宰割的肉，不吃。酱料不合适，不吃。席上的肉即使很多，但吃的肉不能超过主食。只有酒不定量，但不能喝高了闹事。没有酿制好的酒，外面买的肉干，不吃。吃完饭不撤去姜，但也不多吃。由此可见，孔老夫子对于饮食之道确实多有研究，只是其中的“不”字未免多了些。

可惜的是，孔老先生最终未被认定为美食家的祖师爷。究其原因，大约是这个行当规模有限，油水不多，实在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中国过去的“美食家”算不上一种职业，因为并没有人在其中混饭吃。所谓美食评论，不过是一些文人墨客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文字，这些人并未把这些作品太当回事，因而也用不着找名人做招牌，装门面，自高身价。另一方面，文人墨客所看重的学而优则仕的行当，早已将孔夫子奉为祖师爷，因此让老先生少一个兼职，不算不恭。

少了孔夫子这个祖师爷，对美食家来说也不全然是坏事。否则，光是弄明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确切意思，就得让人忙活一阵，搞不好各派人马还得打将起来，因为事关祖师爷的形象问题。另外，他老先生的那些“不字令”，有些已经不合时宜，于饮食业的发展十分不利，特别是“沽酒市脯不食”一条。若是全社会都按照祖师爷的这一指示行事，酒坊饭馆全得关门大吉，岂不乱了套。思来想去，这年头，还是少认点祖师爷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