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 颓败中总有金光灿烂

里的人，我当然一定会去拜访，虽然我和盼盼本人也未曾谋面，只知道她是米兰博科尼商学院毕业的上海姑娘，现在米兰从事和艺术交流相关的咨询工作。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有那种没来由的信任。Lucia到我的酒店来接我，因为感觉是要见一个女校长，我以为是一个穿着套装，带着行政面容的女子，而事实是，她穿着修身的皮夹克，细腿裤，梳着一个高高发髻，第一印象更像一个刚排练完的舞者。而又因为她曾在巴塞罗纳的的建筑师事务所，为日本知名建筑师矶崎新工作过十年，所以她说话中竟夹有不少日本人的语气词：喔，哎，诶，又为她增加了某种国际化的面目，舞者的遗世独立外，又掺和了一点亲切的卡哇依调味料。

路上，Lucia不停为家乡人和家乡司机的行为抱歉，诸如行人乱穿马路啊，助动车蓦地停在马路当中就开始和偶遇的熟人漫长的交谈啊，她说这可是典型西西里人行为啊，我总是微笑地宽慰她说不要紧，就和我国一样。从市中心出发，大概15分钟左右车程，便是Lucia的美院所在地。在路上，我已忍不住好奇心，开始发问，“别的意大利人可能传承一家餐馆或手工作坊，你却从父亲那里接下一家美术学院，这后面有怎样一个故事？”

Lucia告诉我，这是她父亲20年前开办的传统美术学院，专长于艺术品保存和修缮，近十年学校开始走下坡路，经营不善而导致赔本。而恰在两年前，她也度过了漫长的反叛期，倦鸟知归，从西班牙回到家乡。爸爸征询她的意见，是把学校卖掉还是你试着经营，她觉得有意思，可以接手，但是得彻底改变学校的经营思路，走实用设计路线，重应用美术，将它转变成一个具有全球视野的，集教育，研究和实验为一体的功能性设计学院。一开始老人觉得不能接受，后来也就索性两眼一闭，放手让她去干。建筑师出身的她现在的日常生活是要和银行开会，和学生家长面谈，找老师教课，设计各种课程，计划四五年内能收支相抵。她只想赋予传统的意大利所谓的“家族生意”一点新意思和很多新能量。抵达学校，它果然和我的想象一致，坐落在卡塔尼亚郊区半山腰的老别墅里，房子是Lucia的父亲20多年前继承来的（意大利人总有“继承”这个词突然降临，来打破你平静的生活）。

从黑色火成岩垒成的台阶顺势而上，在火山岩堆砌起来的墙上，刷着学校简单而有力的新logo，白色的长方形框里，有一条线对角而过，好像Abadir的首字母a，同时又像旗帜，发表着它作为一个设计王国的无声宣言。如同Abadir这个名字来自古老希腊神话，现已有了新意思一样，老宫殿里现在已流露出种种朝气蓬勃的意向：现在的MacLab曾是宫殿的主卧，和主卧一墙之隔的起居室，现在则是Lucia的办公室，很老的衣柜现在是文件柜。天花板上的壁画是斑驳的，墙壁上则有着一条条自然皲裂的缝，如果你喜欢颓败美的话，这样的办公室和教室就是你的乐园。走进行政办公
室，发现怎么和隔壁相通的一扇门被用砖头严实地砌了起来，Lucia说隔壁那个房间借给一个驻校艺术家做艺术项目，他把那个房间的四扇门都给砌了起来，因此那个房间暂且是“地狱”。

除了主教学楼，曾经的马厩，现在堆着艺术家做艺术装置用的柏油，是一个可伸展手脚的宽敞工作室，曾经酿葡萄酒的房间和酒窖现在依然保留着当年面目，后面是一个摄影棚，打开摄影棚后门，则是一个硕果累累的葡萄园，有很甜的葡萄，还有柿子树，秋天这里则是橘子的天下。我和Lucia站在学校露台，向北眺望，能看到白色的烟云在埃特纳火山顶徘徊，让我们无法看到它明晰的山顶，证明它始终保持着莫测性。Lucia说当时决定从欧洲大陆回西西里时，会恐惧是否会因此和世界隔绝，因此得以继承并创新一个始终吸引流动艺术人口的年轻美术学院，使得她在顺从家庭召唤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与外面世界热烈的智力交往，并将正在消失的旧物以革新的形式保存下来。“人们必须改变一切，才能让一切如昨。”Lucia说。我心想这句话好熟悉啊。后来在读让西西里人无限敬重的兰佩杜莎亲王的《豹》里，我看到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就在离开学校不到两分钟，Lucia的母亲Maria已在家里，为我们准备好了面对蔚蓝海岸树荫下的西西里午餐：有她煮的蛤蜊细扁面，凉拌凤尾鱼和虾仁及西班牙蛋卷。它们和一只叫做Pui的狗都在安静地等着我们。午餐时，Maria妈妈还将会给另一个在巴黎定居的女儿打电话，电话毫无悬念地会没人接，Maria妈妈会陷入惯常的焦虑，Lucia会对母亲说，“妈妈，虽然现在是我们的午餐时间，可是人家北方现在可正在上班哪!”我会看看手表，时计上会显示3点15分，我们的甜品还未上呢，北方那儿眼看再过没多久倒可以下班了。我终于结束了在Abadir美院的拜访，Lucia把我送到但丁广场，前方就是本笃会修道院（Monastero dei Benedettini），这个曾经的修道院，现在是西西里最古老的大学卡塔尼亚大学文学院的所在。这是她为我选定的我的西西里之行的最后一站。它是典型的西西里巴洛克式建筑，男童天使支托着的露台、锻铁制的栏杆，装饰以粗面光边石工及双色熔岩砖石的立面。古老的房间里，本笃会僧侣们喃喃念经祷告的独白声早已被年轻大学生热烈争辩着的功课的声音所代替。此刻，正是西西里最辉煌的时候，也就是那难能可贵的长日将尽之时。斑驳房屋的立面终于开始泛出一层隐藏已久的金光，好像老底子人家总算做好了晒宝的准备一样，让这个城市的表面被敲奏出带着灰烬感的金黄回声。

然后，天光渐逝，房屋的立体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个躲在黑暗里数着珍宝的老人。但丁广场另一边，有一扇居民公寓的阳台门打开了，一个赤着膊，只穿了条短裤的男人搬了张凳子出来，西西里人典型的棕色皮肤，卷曲的头发，闪米特人的身形。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开始变凉的阳台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