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 颓败中总有金光灿烂

我们穿过花园，进入Casa Cuseni的餐厅，前一晚因初来乍到，且灯光昏暗，没有仔细端详，原来Brangwyn在他艺术生涯巅峰时创作的这个环绕四周的壁画竟是意味深长：向光的三面墙上是柠檬树或葡萄藤下的俊美男孩儿，而背光处，也就是大门所在的那面墙上，是两个男子抱着一个婴儿，原来这是1910年时，版画家作画时的梦想，即男人间也可以组成正常的三口之家。这幅画面藏在房间的阴处，唯有开灯才能看得清楚，因为这在当时只是隐秘的狂想。 而这幅画面的斜对面，画着一个女子，据解读，那正是为婴儿提供卵子的母亲。我在餐桌上发现了一本Brangwyn送给Kitson的书，扉页上除了签名外，还意味深长地画了一个倒过来的表示女性的符号，并富有心思地把那个圆圈换成了心形。上世纪初，不少有断袖之癖的西方作家艺术家逃离本国，在西西里找到这样一个不受外人偏见的世外桃源，寻求同性抚爱。田纳西·威廉姆斯也曾在这里居住，和他的一些男朋友们。此处的餐厅在一个世纪以后再看，依然能闻到当年男孩们在伊奥尼亚海风吹拂下，散发出的，犹如希腊雕塑般的童真味道。

如果说正厅左厢的餐厅洋溢着犹如时光停驻过黏稠的爱，那么在正厅右翼涂着苹果绿漆的那间图书室，你能听到时光流逝的温文的声音。Turi随便翻开一本书架上的书，就是英国哲学家罗素送给第二任主人Daphne小姐的自传，他在扉页上用拉丁文写上诸如感谢你多年来支持之类的文字，最后的落款是你的兄弟和朋友。对于那个“不顾高龄追逐每一个穿裙子的人”的哲学家罗素，Daphne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每次温言软语谢绝他调情的念想后，两人倒也能促膝谈心到深夜，通常就是听他关于如何征服一个又一个穿着裙子的人的赘述。这个被认为外表“冷淡而又善良”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哲学家在对待感情生活上，可绝没有一个英国贵族的冷感，倒是充满一腔西西里平民的热血，让Daphne在Casa Cuseni接待他的那些岁月里颇为担惊，尽管他当时其实还带着妻儿，尽管他当时都已年过七旬。罗素八卦谈开心了，Turi继而又翻出了文件夹里其他一些钩沉史海的传家宝，有田纳西·威廉姆斯送给Daphne的书；有美国画家亨利·福克纳（系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亲戚）写给田纳西·威廉姆斯的情书和在一次难忘的逗留后，留给 Daphne的感谢信，用的是遗书的形式；有从共产主义政权逃出来的罗马尼亚考古学家Dinu Adame Teanu用夹着西西里方言的拉丁文写就的，给Daphne的103封情书，Turi在考古学家曾坐过的沙发上落座，开始为我翻译其中一封信：“……我会带来从你的花园里采来的鲜花，希望你会有很灿烂的笑容。我会剃须，换上干净的衣服，我会用一大杯咖啡来欢迎你，我会用我黑乎乎的手来拥抱你，对你说‘baciamo li mani’。”Turi解释说“baciamo li mani”是西西里方言，意思是带着敬意吻你的手，接着只见他悠悠地抬起了头，闭上了眼睛，“然后，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喽！”

就在对这个屋子前主人们的种种或风流或风趣的故事有所了解后，我不禁对它如何易手到现主人Francesco医生夫妇产生了好奇。我向他请教当初买下这座房子的缘起。原来他的妻子Mimma从两岁起就生活在这栋房子里，她的母亲Concetta曾是为Daphne小姐忠心耿耿服务很多年的管家。她在Casa Cuseni生活了50年，当Daphne在2005年去世后，她的后代始终无法对这栋房子的去向达成统一。去年，Francesco决定将它买下，因对妻子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而为了维系房子的修缮费用，他们决定将其改建成民宿。离开Casa Cuseni的早餐，我隐约似漂浮在伊奥尼亚海上的露台，和我新结识的邻居们共进早餐。我问来自西雅图的Mary Kay，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这位图书管理员说她是读了Daphne的《A House in Sicily》后，就心生念想，希望有一天可以在这个书里的传奇老宅住一回。“This book is a classic!”（这本书可真经典）她补充道。在我入住CasaCuseni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本书，可是此刻我已是那么迫不及待想细读它。这就是Casa Cuseni，或其他类似有故事的老房子的魔力：你要么携着一个故事而来，要么带着一个故事而去。这里，就是西西里的阿卡迪亚。

比环火山小火车更缓慢的是Nunzio的出租车从陶尔米纳到我下一个目的卡塔尼亚，如自驾的话，50公里直线抵达，只需40分钟左右，这是最快的方式，当然也是最无趣的方式，你也可先坐公车到Giarre站，再从那里坐环火山火车，全程150多公里左右，时间则从四个多小时到大半天不等，取决于种种可预计或不可预计因素，让人想起阿兰·罗伯-格里耶在《旅行者》中提及的那种令人想入非非
的缓慢的火车之旅。

这个环火山火车的意大利文全称为“Ferrovia Circumetnea”，字面意思就是环绕埃特纳火山的火车。全程围绕埃特纳一圈约110公里左右，铁轨好像是用钢铁做的裙撑。该铁路建于1889到1895年间，对访客来说，这是360度仰慕火山的方式，而对当地人来说，这曾经是一种一本正经的通勤方式。它通常只有一节车厢，好像一辆在铁轨上行驶的“XLL”尺寸的公共汽车，如果万一有大旅行团，就再挂上一到两节车厢。一般正常的话全程应该3.5小时，不过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使命，好在只要决定跳上这辆列车的人，从来都不赶时间，游客不，那么，那些有时甚至提着活鸡活鸭来来的本地人就更不了。鉴于那天，我不仅需要环着火山从陶尔米纳抵达卡塔尼亚，我也想上一下火山，我决定请一个司机，将我载到火山环线的Randazzo车站，坐一个半小时左右的火车，在Adrano Nord站下，接着继续让司机用汽车带我上火山，然后去卡塔尼亚。我找到了能为我完成这个使命的本地老司机Nunzio。

Nunzio载着我来到Randazzo站，正在站台上不知该往哪里去时，乘务员 Piero示意我跟他走。跟他走，跟他走，结果一走竟然就走到了火车头：原来是要让我坐在火车头副驾驶位置上。一路上是火山作为背景的葡萄藤，肥沃的火山土壤农田，被火山岩浆破坏的，依然没有修复的公共设施，隧道，一个又一个隧道，杏仁树，开心果树，还有毛茸茸尚发着绿的栗子树。一路上爬坡又下坡，从铁轨旁的民居和茂密的仙人掌林夹道而成的窄墙穿过，每到一个大转弯，路的尽头，总有一栋遗世独立的房子。有的小站索性连名字都没有，就是一个号码：FCE 54什么的。就在我渐渐陷入景观麻木症时，铁轨上及时跃出活泼的羊群，还好牧羊人及时出现，在火车吃了小羊羔前，及时赶走了它们。火车司机Ricardo大叔说不要急不要急，下一站还有马呢。

尽管路途有羊有马有无比爱聊天的乘务员和司机，我们的慢车终于还是抵达了Adrano Nord站，Nunzio早就翘首在月台上等着了。我跟着他的车，从火山裙边向火山核心进发。历史上曾经的火山大发现在只在地表剩下一些冷静的暴力：或是只留下屋顶尚露在地表的房屋，兀自被冷却的岩浆掐着颈脖，或是从火山灰中，倔犟地探出半个身子，继续茁壮生长的绿色植物。Nunzio一路上殷勤地告诉我那些沿路的火山灰都是来自于公元几几年的喷发。只要他嘴里发出一通吐气的“扑哧扑哧”声，我就知道！万恶的火山又爆发啦！我又得下车视察拉！最后我实在懒得再移步下车了，他恳求说，“这个真的和前面的大不同，前面那些都是地表的，这个可是唯一在地下穿了个洞的！”后来这一路就好象无法捉摸的环火山小火车一样，时间上完全无法和我事先在谷歌地图上查好的相匹配。

Nunzio不时停下，因为“全意大利最好吃的开心果就在我们西西里，你非得尝尝”，因为“仙人掌果你在其他地方没有尝到过吧？我们西西里的，最甜”，因为“我们西西里人最爱吃Maccheroni了！你必须得尝尝我朋友做的西西里Maccheroni。”吃完Maccheroni，他向我保证，我们这就向卡塔尼亚全力挺进了，开了不过几百米，他开始在公路上倒起车来，我还以为他刚喝高了红酒，结果只见他跳下车，从路边一棵据说只有在“我们埃特纳火山才特有的树”上，采下一小串迎春花模样的东西，郑重地献给我。我将那串小黄花插在表带里，做出无比受用的样子，然后用这个和我爸爸一般年纪的西西里人教给我的西西里方言，坚决地说：“Amuninni！”（让我们出发吧！)是的，她继承了一家美术学院！

西西里的最后两天，是和在火山脚下长大的本地姑娘Lucia度过的。和她相识是一个旅行者所能期待的最好的邂逅之一。2012年9月的一天，就在我准备启程去西西里前不久，我收到盼盼的一条微博私信，她说：“我不知你在卡塔尼亚的行程是如何安排的？我的朋友Lucia是个建筑师，现在是Abadir美术学院校长，这个私立美院是她家的，是的，她继承了一家美院！是一幢老房子改造的，你应该会喜欢。”就这样，“Lucia Giuliano”和“Abadir”被毫不犹豫地写在了我的笔记本上，既然要去看西西里的老房子，如果还有机会见到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