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库茨克风尘

妮娜的木屋与西伯利亚大狼狗

初识卡佳是在妮娜的松木屋里，我住的五六个平方的小间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妙龄女孩，戴着墨镜，披肩长发，炎炎七月，却着了件不合时宜的格子呢绒大衣，她犹豫着是不是进我这个陌生男人的房间。

看家的西伯利亚大黑狗守在我门口，虎视眈眈地瞅着这一幕，不怀好意地趿拉着舌头，像是在嘲笑我俩怎么这么放不开。

我说：“进来吧。”

兴许妮娜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打消了她的顾虑，她随即放松表情，走了进来，遮住了窗外的半帘光亮。卡佳是我的导游兼翻译。

我开门见山地打开事先买的伊尔库茨克地图，让她看看接下来几天她能带我去哪儿领略这个出了这么多阴郁天才的国度。

黑狗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走开了，一步一回头地瞄了我几眼，仍旧趿拉着大舌头，啪嗒滴落了一滴口水。

隔壁的比利时老头方特似乎对女人的体味心有灵犀，谁也没告诉他女客光临，他就冷不丁地杵在了我门口，用带有法语口音的俄语和卡佳聊起了天，把我晾在了一边，无奈地欣赏他们之间的俄语对谈。

神态自得的方特还由不得我不佩服他，卡佳来之前，我已和他聊过天，老头在俄国已待了一年多，主要在广袤的西伯利亚游荡，俄罗斯的酷暑严寒没少经受过，据说有一次寒冬孤身在雅库特走夜路，路遇劫匪，幸好劫匪也是单身一人，老头二话不说，就朝贼人脸部踹了一脚，将此人撂翻后，自顾自地踽踽前行。

在俄国教法语、英语的方特平常爱开玩笑，中国人、法国人、俄国人等等没少被他开涮，我也不介意，人在江湖，需要玩笑作为调味油。

后来，有一次让我见识了方特的哥们义气。妮娜家的大黑狗起着看家护院的职责，这鬼东西精得很，稍有响动，便会蹿出去，但它又是个闷罐子，所以它蹿过来的时候，往往悄无声息，让人防不胜防。妮娜再三叮嘱我们，到大门口，喊她，她就下来把狗栓入狗屋，出门前也得走这趟程序。但那次我和方特想出门溜达，又嫌这程序太麻烦，就简单商量了一下，轻手轻脚地下楼，蹑手蹑脚地飘过狗屋，但这机灵鬼似乎嗅出了什么味道，在屋子里动了动，猛地蹿将出来，我和方特跳下台阶，冲入院子，往大门口栓着木栓的松木门扑去，人慌了神，再简单的事也干不好，我怎么也抽不出木栓，最后还是方特和我协力往一侧推开木栓，门才打开，他把我往外猛地一推，才跑出来，把门关好，这时才听到大黑狗败兴地吼了两声。

有了这一次经验教训，大黑狗变精了。怎么说呢，人就是吃一堑，不长一智，我就是这样。一次，我在外面游荡回来后，嫌烦，没喊
妮娜，推开虚掩的大门，咚咚地就上了楼。跑到一、二楼的平台处，妈呀，大黑狗就趴在二楼过道的门口，过道门锁着。我强忍震惊，缓缓地走上台阶，轻轻地，轻轻地，而大黑狗也悄悄地，悄悄地，与我擦身而过，我没敢回头，怕与它四目相对，会让它本已平静的心灵激起涟漪。但，好家伙，就在我右脚刚跨上二楼过道门口，便觉得左小腿钻心地疼，我本能地回头一瞅，这家伙四颗白糁糁的獠牙竟然全露出来了，正咬着我的小腿呢，见我瞅它，它也没继续往深处用力，眼无表情地松开大嘴，双唇一闭，像没事人似的慢腾腾走了下去，它不是逃，不是蹿，而是闲庭信步似的走下去了。牛仔裤上的四个牙印和小腿上的血渍，让我见识了西伯利亚大黑狗的狠与精。而它的狠与精，又让我想起了西伯利亚人（我这儿不说俄罗斯人，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这个国家），我在伊尔库茨克问路的时候，要么没人理我，绕着我走开，要么简单地敷衍你几句，总之仅就问路来看，你体会不到他们的热情和友好。

安娜与法国人

还在伊尔库茨克大学读书的卡佳有几天没法陪我，便推荐她的同学安娜顶替一下。安娜的个子没卡佳高，和典型俄罗斯人的长相有点区别，一问，原来是俄罗斯和格鲁吉亚的混血。

我和安娜，还有方特，一起去乘坐了泛西伯利亚铁路。一听到铁路两字儿，我眼前就冒出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旷野上，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喷着白烟，轰隆隆驶过，远处隐隐的一片白桦林，还有连绵的群山。

我们兴冲冲去了火车站，小车站的候车室人不多也不少，我们就这么等着发车，听着方特的玩笑。

等进了站台，我就傻了眼，这哪是泛西伯利亚火车呀，Trans-Siberia的名头不该只有这么两节车厢吧。安娜也不明就里，问了人才知，我们乘坐的这条线路是观光线，实际功能几年前就已弃用，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在站台上待了一会儿，俄罗斯老大妈风尘仆仆地兜售着奥穆尔鱼干。我买了几条，准备在火车上好好享用。

终于启程了，落座，身着艳红制服的肥肥的女列车员款款走入车厢，开始了俄语脱口秀，时不时引得乘客哄堂大笑，看来整个列车就
我一人傻不楞登的不明就里。套话加口才，再加上肢体语言，那个俏皮劲儿，光瞅着也有喜感。

我对面的两位少妇带了个小男孩，老是喜欢用手指做成枪状，朝我瞄准，射击，嘴里伴着啪啪的声音。少妇们倒是挺热情，看我面前
就搁着两条鱼干，啥吃的也没带，便一个劲儿拿出大列巴（面包）、点心和克瓦斯（饮料）让我吃喝，还一个劲儿用磕磕绊绊的英语问长问短。她们对我手上的佳能D550很感兴趣，我说了价格，她们就说好贵啊，还说她们就想有这样一台相机。看这两位少妇穿着也不寒碜，再想想伊尔库茨克的消费位列俄罗斯之二，高于圣彼得堡，又想起娜佳说他们的平均工资也就相当于两三千人民币，我有点犯迷糊了。火车整个行程差不多有八小时，停靠次数很多，乘客可以尽情地徜徉，说句实话，景色很美，很天然，铁轨一侧就是密林和山坡，另一侧则是万顷碧波，当日天气极好，心情很是舒畅。还遇到了荷兰夫妇带着仨孩子一家五口，少不了拍照留念，互道寒暄。

穿过黑咕隆咚的隧道，来到一个小站，上来一个法国小伙，背着个六七十升的大背包，胡子拉碴，但还不至于蓬头垢面。安娜见了他很激动，原来以前见过一面。法国小伙弗朗索瓦是个孤身背包客，一个人在西伯利亚丛林里出没了两三个月，冬天也来过，他拿出数码相机给我看他拍的照片，说得兴起时，手舞足蹈。他掉过冰窟，险遇熊瞎子，在某俄罗斯小镇上独行时，还遇到一个醉汉盛情相邀，至其家中做客，结果和一大家子人喝得不亦乐乎。每个背包客似乎都有各种奇闻怪谈与你分享，听得你心里也直痒痒。

安娜与弗朗索瓦的感情随着抑扬顿挫的轰隆声也逐级升温，常常把我撂在一边，自顾自地两人散起了情侣步。

我和方特无聊，行至一大湖时，便租了艘小木船，摇橹划至湖心，方特说真搞不明白，法国男人怎么到哪儿都那么受欢迎。粼粼的波光闪烁着，远处悬崖上安娜和弗朗索瓦正促膝谈心，望见我们时，就挥手大喊。

行程即将结束，车厢里的电视放起了带俄语字幕的俄罗斯歌曲，斜座的几位俄罗斯中年大妈整个旅途吃个不停，桌上堆满了吃食，她们吃得兴起，就哼唱了起来，音量逐渐增大，其中一位抬起硕臀，站至过道，扭动起来。应该都是些俄罗斯老歌，我觉得里面似乎总有股淡淡的愁。

阿廖沙、罗曼、帕沙和奥尔佳的欢宴

临回国一天，我的第三个导游阿廖沙说要替我践行，就约来大学同学罗曼、帕沙，虽然他们都是穷小子，但仍自掏腰包买了啤酒和一些吃的，去罗曼家尽兴。少数民族雅库特人阿廖沙长相酷似印第安人，小伙子个不高，很帅气，他常以此自豪，但又哀叹不受俄罗斯人的待见，因此养成了他少年持重的性格。我和他在贝加尔湖上的奥穆尔岛上泡了桑拿浴，拖得精光，互相用桦树枝狠抽对方的背部
和臀部（俄罗斯人的活血疗法），蒸得大汗淋漓时，再用冰冷的湖水兜头浇下，怎一个爽字了得。

席间他又打电话邀来了女同学德语系的奥尔佳，那是个黑美人，穿着时髦，身材高挑，比我1.73米的身高要高。奥尔佳在厨房里做色拉，时尚女郎的温柔一面展现无遗。

兴许是多日旅途劳顿，更兼俄罗斯黑啤酒劲大，喝了三瓶，我就犯了头晕。阿廖沙抄起吉他，专心弹唱，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记得有人给我盖上了毯子。醒后，他们几个还在喝酒聊天，我遂加入队列，听他们彼此的苦情史，原来罗曼和帕沙都失恋了，但仍念念不忘，说女孩负心，奔着有钱大叔去了，唉，普天之下，情皆如斯，都受不了这同一种东西的诱惑。

酒已酣，人亦愁，14层的阳台上，放眼望去，夜色青蓝，幽幽渺渺的路灯下，一片静谧。远处放起了烟火，闷闷的啪啪声，却闪起了不寻常的斑斓亮色，只是烟火零零星星的，稍纵即逝，衬得夜更凉。

我返至床上躺下，想必已是凌晨了吧，凌晨有种不一样的清冷味道。我忽然觉得冷，奥尔佳腾地跳到床上，趴在我身边，手支着挽着发髻的脑袋，瞅着我，我从她的眼神里什么也没看到。我们一言不发，随后我站起身，又拿了瓶黑啤，独自喝了起来。

烟已抽完，烟蒂堆满了烟缸，我说下去买烟去，罗曼和帕沙执意陪我前往，说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小区的售货亭前围着七八个大老爷们，伴着吉他声在吼，地上竖满了酒瓶，他们对我们的存在毫不在意。售货亭还亮着灯，罗曼敲了敲玻璃窗，打开玻璃小门，说了几句后，递钱交烟。

我们返身离去时，这些大老爷们仍兀自吼着，并不高亢，有些嘶哑，吼了大半夜，想必也累了吧，干嘛这么坚持呢。

最后，奥尔佳睡床，我睡沙发，阿廖沙、罗曼和帕莎睡地板。一夜无事。

第二天，他们陪我出门，互道分手，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