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普顿 无人知晓的午后

开──往城市边缘开，把车窗都摇下来，用速度换一点痛快……”我心里哼着歌，也不知车子是否受到我闷在脑海里那破铜烂铁般歌声的感召，突然间熄火了。司机用手机告诉911接线员我们的位置在I-495，显然对方毫不知道I-495在哪里，直到司机说就是“长岛高速公路”，电话那头才恍然大悟。

除去司机，一行六人走出limousine，银白色的凯迪拉克加长型豪华轿车停在笔直的荒凉公路上显得有点滑稽。烈日当空的暑溽，加上长途飞行的时差开始翻腾，让等候道路救援的时间无比漫长。

“既然我们在长岛，怎能不来杯──长岛冰茶呢？” 卫斯理回到轿车中，拿出可乐和预调好的“酒”，简直是bartender那样训练有素地飞快弄出六杯“长岛”递给大家。这里有印裔英国人、非裔法国人和两个柏林女孩，皮肤黝黑的卫斯理是美国人，此行是回他在汉普顿的家，这辆车就是属于他的。宛如江国香织《像样的不伦人妻》小说中“恋爱在世界的外面”那章节的情境般，这时各国语言交杂，但完全听不到中文，我不想说话就可以不说，不说话的时候就猛喝酒，于是十几分钟过后，我手上端的酒就已经是第4或第5杯了。

去年夏天，名士表（Baume & Mercier）在纽约汉普顿发表以该地生活方式为灵感而创作的Hampton腕表系列，我受邀出席采访。记错凌晨夜航班机的出发日期，晚到纽约一天的我，在飞机上认识了刚好也要去汉普顿的卫斯理和他的朋友们，他好心带上我一程，我没料到是这么豪华的limousine，也没料到自己其实不胜长岛酒力。

完全忘了公路上后来发生什么，醒来在下榻的“蒙淘克游艇俱乐部”（Montauk Yacht Club Resort & Marina：32 Star Island Road, Montauk, NY 11954；1-631/6683100；montaukyachtclub.com）。看了墙上的钟，5点40分。再看看窗外，毫无意识现在是凌晨还是傍晚。空气中安静又诡谲地有股什么东西即将要爆发的力量，也不是山雨欲来般悄然无息，比较像是希区柯克的电影《西北偏北》或《惊魂记》那样，蒙太奇剪接，眨眼般的特写镜头，用速度拼贴起来，制造视觉上凌乱及心理上紧张。有的没的，一幕又一幕：

是陈黎的《腹语术》吧？窗。屋顶。倾斜的微风。高飞的树。丰腴的音乐。瘦的椅子。不诚实的镜子。黄粱。香味。哑巴的梦。硬的书。野姜花。萤火虫。歌声。木棉。波光。海的影子……说穿了其实是那第6杯长岛冰茶的代价。此行倥偬，我甚至连旅行用的转换插头都没带上，其实不用，美国插头、中国插头，是一样的。正要帮我的iPhone充电时，客房电话响了起来：“郭先生您好，您的朋友卫斯理找您。”

原来是傍晚，可惜我在睡梦中错过了一连串的长岛小镇风光。如果我保持清醒，那么我就能看着沿24再上27号公路向东，从长岛的河头（Riverhead）到东汉普顿的奇妙变化。虽然这两个地区紧紧相连，但一个是典型的美国乡村，另一个则是美国最富有的城镇。

奥斯卡影后格温妮丝•帕特罗和丈夫“酷玩乐队”的主唱克里斯•马汀的爱巢就在这里。《欲望都市》女主角莎拉•杰西卡•帕克甚至在汉普顿有三栋房子。《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也喜欢夏天时来到她那每周租金高达12万美元的别墅避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有兴趣来趟“汉普顿名人豪宅”观奇之旅，但我非常确定每个八卦娱记或狗仔摄影师，手上都有这份地图。神奇的是，如此星光熠熠之地却仍旧祥和安宁。

我和卫斯理、肯尼与伊恩搭乘俱乐部快艇来到一湾之隔的“Fishbar on The Lake”海鲜餐厅（467 East Lake Drive, Montauk, NY 11954；1-631/6686600；freshlocalfish.com）。两个柏林女孩去拜访朋友了，留下来的肯尼是非裔法国人，伊恩是印裔英国人。他们本来计划住在卫斯理位于Gardiners Bay附近的家，但下午卫斯理从我的公文包中找到我的itinerary，带我回名士表帮我预定的蒙淘克游艇俱乐部酒店，然后临时决定也住下来。他们都是来自“携带野莓”（Carryberry）这个小剧团的舞者，刚到中国玩了一趟回来，看得出这帮人全赖着卫斯理的富豪背景，过着一种波西米亚人的日子。

“你知道你睡了两周吗？”卫斯理狡猾地笑着说。

“怎么可能！”我看了手表上的日期，换算了一下美国时间，其实也就失魂三小时，但的确中间做了无数个梦。

据说美国政府曾在1971年至1983年间进行所谓的“蒙淘克计划”（Montauk Project），用以发展心理战事技术及研究时空旅行与时光隧道，地点正是在蒙淘克的“英雄营”（蒙淘克空军基地的俗称）里。所以有这种时光恍惚之感也挺正常，我这样安慰自己。

这间餐厅供应的海鲜都是当日渔夫捕获的活鱼、跳虾与肥美生蚝，当然要配着生啤享用。但出于一种愚昧的坚持，我又继续点长岛冰茶。计算着喝了几杯酒，本来是件很逊的事情，但帐单来了，“Paris你喝了8杯长岛啊！”他们掌声不绝于耳，我欣快地买了单。前菜的Jalepeno & Corn Fritters（玉米饼裹炸墨西哥辣椒）只要8美元，主菜点份烤春鸡、Lobster Roll或干煎Tilefish都各只要24到27美元，滋味鲜美、份量又足，实在不贵。于是我们又继续点酒来喝。

喝多了的肯尼指着大海，说：“看啊，这就是奴隶贸易中恶名昭彰的三角航程，一艘满载廉价货品的商船从欧洲启程，到非洲换取黑奴后经大西洋来到美洲，用奴隶换取美洲殖民地的蔗糖、棉花和烟草等物，回到欧洲出售，再用很少的钱买进廉价货品，再次启程前往非洲。一次航程可以做三次暴利的买卖！”我知道他在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的殖民掠夺。但500年前，一船欧洲的“廉价货品”可以换取一船“非洲黑奴”；如今，一个波音的飞机翅翼更可在中国换取难以计算的劳动或粮食──这个世界并没有好转啊。我以为西方人都是全球化浪潮里的既得利益者，其实也不尽然，贸易的自由化不会带来公平的交易，因为只有少数人拥有出价的权力。

卫斯理拿过我的长岛冰茶一饮而尽，猛捶桌子，说：“奥巴马成了首位拥有黑人血统的美国总统，如今，美国的问题已经变成黑与白的问题，已经没有印地安人的问题了，因为美国已经忘记印地安人了。这就是这块土地上最古老的居民的今天！”……原来卫斯理是印地安人的后裔。

是啊，我记得余华也曾在《灵魂饭》一书中提过同样的观点：1963年8月28日，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林肯纪念堂前发表了感人肺腑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当中的一个梦想是 “昔日奴隶的子孙，和昔日主人的子孙同席而坐，亲如手足。”——可是在梦想中的友善的桌前，印地安人应该坐哪一端呢？

听着他们激动地对谈，彷佛各自都背负厚重的民族使命来联合国致词，可栏杆外的海浪又把他们的怒气一波波卷走，徒留很天真可爱的一幅画面，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此刻，我长途飞行后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蜷缩的手脚逐渐适应暖暖的温度。虽然餐厅椅子的座垫因太多人压过而变得浅薄，坐久了屁股已感到酸疼，但一种缱绻怀旧或丰厚历史的感觉盘踞在这里，让一切还是相当舒服。当月亮升起，我想起《循环的夜》那首诗：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循环小数，

在下一次循环中回归；

但是，我知道有一个隐蔽的毕达哥拉斯轮回，

夜复一夜地把我留在世上某个地方。

博尔赫斯说的“某个地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然而对我而言，那“某个地方”或许就是汉普顿的蒙淘克吧。

隔天早上，来到Kilkare House（Georgica Association Road and Wainscott Main Street, Wainscott NY）参加名士表举办的发布会，这个名为Kilkare House的海滨别墅，其名字的意思就是“消灭忧愁”（Kill All Your Cares），这栋照1879年建造的典型维多利亚时期建筑，当时是南汉普顿第一间、也是最高的木屋，1975年开始为Michael & Eleanora Kennedy家族所拥有。然而，一个创立于1830年的瑞士老字号腕表品牌，为什么会远渡重洋来到美国这块新大陆的土地上寻找灵感、并且在此拍下广告大片？我把心中的疑问抛给品牌首席执行官Alain Zimmermann先生。他回答：“这是个神奇的地方，拥有丰富的历史背景和许多艺术家生活过的足迹。再看着那一栋栋美丽的家族豪宅，人们在此一代接一代地亲友团聚，怎么能不被此地深深吸引？”

是啊，怎么能不被吸引？欧洲人殖民之前，长岛为印第安人居住地，如今则是纽约富豪的秘密后花园。谁能忘记菲茨杰拉德在咆哮的1920年代写下那《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美国梦的覆灭，讲的就是长岛富豪Jay Gatsby的故事，神秘巨宅中总是夜夜笙歌，但他却满腹心事，仿佛在追求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梦──盖茨比奢华的表面和背后的空虚，为“爵士时代”送上了一曲挽歌。

当繁华退尽，长岛尾端的汉普顿便优雅重生，宛若贝壳吐出一颗莹亮的珍珠。汉普顿让欧洲人联想到大海、沙滩、长凳、露台、浮桥……最重要的是，这里透着炽烈的艺术、文化气息，新印象主义的首批画家便是定居于此……此刻我开始有点明白汉普顿的魅力所在。汉普顿不是纽约──在纽约，你搭出租车前往任何地方，都会立刻彻底地爱上它。但在汉普顿，你只会看到两种人：一种是悠闲漫步的居民；另一种是不知所措的游客，单调冰冷地绕着圈子。这并不代表汉普顿不值一游，相反，汉普顿考验着旅人的格调，只有时间与金钱同样阔绰的人才能在这里感到无拘无束，只有懂得当代艺术是怎么回事、或对建筑风格有兴趣的人，才会在这里找到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