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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希米亚复兴

文： MariaShollenbarger | 图：Monika Hoefler

就在几年前，布拉格似乎还受着来自更西方的一切无休止的奴役。但玛丽亚•肖伦巴格（Maria Shollenbarger）发现，如今，一群先驱者正在重新找回该城的传统，并以令人惊讶的现代化方式将之融入别具匠心的酒店、餐厅、商店和艺廊中。图 /莫尼卡•赫夫勒（Monika Hoefler）、编译/汤莹莹

我正在布拉格的东方大咖啡厅（Grand Café Orient）里喝的这杯卡布奇诺普通至极，但没关系。

真正关键的是这里的环境，与咖啡完全不同，环境没得说：咖啡馆在黑色圣母屋（Black Madonna）的二楼，房屋建于1912年，原是百货商店，由捷克立体派建筑师约瑟夫•戈恰尔（Josef Gočár）设计。从2003年起，它成了布拉格捷克立体派博物馆（Museum of Czech Cubism）所在地。捷克立体派是建筑与设计运动，从其诞生到繁荣再到销声匿迹大约才15年时间。受到几十年的忽略后，东方大咖啡厅（The Orient）在2005年春天被修复成了它原初棱角分明的亮丽模样。每样东西都完完全全忠于原貌：漂亮精致的黄铜灯用丝绸做灯罩，从光洁的白色横梁天花板上垂下。墙上挂着镜子，四周是几何形状的木艺饰品，做工出类拔萃。桌前半八边形的长椅上绿白条的椅套也是完美的复制品。以前，这里的客人几乎全是学者和痴迷其建筑的人，今天，它已经是众多时髦一族的必去之地。我周围的桌前坐的大多是俊俏的当地年轻人，只有少数游客。先不说他们，这里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时光宝盒，一个多世纪前十多年的光阴都封存在了此处，也仅在此处。

这也是为什么索然无味的咖啡此刻变得无关痛痒的原因，毕竟在布拉格熙熙攘攘的老城区里找一杯绝好的咖啡不成问题，四周有不少意大利咖啡店和星巴克那样的连锁店。但东方大咖啡厅得到如此悉心的修复，而且同样重要的是，布拉格人对它的热情欢迎，都说明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捷克人热衷复兴民族遗产和传统，无论它们属于波希米亚时期还是20世纪。

这样的感觉焕然全新。多年来，这座城市一直在扼杀及抑制外来文化和影响，现在变了（也许这种180°的转变恰为这个1989年突然打开国门的国家所期许。游客们的期望也愈发高涨），1990年代起日益廉价的机票和《华尔街日报》文化的不断繁殖带来了越来越多自我风格强烈的“空中客”，他们日益看重某些不可剥夺的权利，比方说无与伦比的意大利北方菜肴，或“it”包（或一杯无懈可击的卡布奇诺）。因此，布拉格跨越式地发展起来，以满足这些期望。当地企业家以及精明的外国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在这个前途似锦的欧洲首都投资。到2001年，布拉格随处能买到卡布奇诺，甚至还出现了“it”包，此外还建起了四季酒店。漂亮的新酒店坐落在伏尔塔瓦河（Vltava River）畔，拥有米其林星级餐厅Allegro（该城最棒的餐厅，自然能吃到无与伦比的意大利北方菜肴）。

然而，在发现这座城市满足了全球旅游目的地名号之后，少数有创意的当地人开始挖掘布拉格的自身传统（美食、艺术、设计、建筑）以汲取灵感。他们一直以来都在潜移默化却又实实在在地改变城市的风貌和感觉。

最先看到布拉格本土文化前景的其中一人便是雅内克•亚罗什（Janek Jaros），近10年来，他一直在自己位于市中心的艺廊Modernista内积极拥护捷克立体派。Modernista销售的都是原创的捷克设计，它坐落于老城区内一条很受游客欢迎的策雷特纳大街（Celetná）上，与周围媚俗的礼品店和石榴石商店有点不协调。40岁上下的亚罗什生产家具、厨具和瓷器复制品，作品的原创者都是鼎鼎有名的捷克立体派艺术家，如弗拉提斯拉夫•霍夫曼、帕维尔•亚纳克和约瑟夫•戈恰尔（黑色圣母屋的设计师）。他还为许多著名的客户搜罗难觅踪迹的真品，其中有伦敦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 Albert Museum）。不过他的当地客户（刚刚了解并准备投资本民族艺术传统的人）有所发展也只是最近两三年的事。“Modernista在近3年内经历了很大的转变，整个市场也是。我们正在回归最根本的状态，与我们一起努力的还有当地老百姓和长期住在布拉格的外国人。”

亚罗什最近的合作对象是 Rocco Forte Collection旗下Augustine酒店的设计师，负责为酒店的内部装饰寻找合适的产品。这家拥有101间客房的酒店去年5月隆重开幕，建在风景如画的斯特拉纳（Malá Strana）区内一座13世纪的奥古斯丁修会的修院内，共7栋建筑。酒店给了集团设计总监奥尔加・波利齐（Olga Polizzi）一次探究布拉格设计史的机会。“捷克立体派艺术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把毕加索和布拉克的观点往前推进了一步，已经超越了目前西欧艺术界的作品，”她说。“在布拉格，立体派成了建筑、装饰物、印刷品、纺织品。现在是捷克艺术非常重要，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段时期。”

波利齐著名的作品有替罗马的高档酒店Hotel de Russie做设计，对Rocco Forte Collection伦敦旗舰店Brown’s进行改建。她致力于将当地的设计传统与Augustine的内部装饰融合起来。这样一来，她就能证明国际酒店品牌如何可以在一栋建筑中体现纯正的地域特色。没有几家欧洲酒店堪与Augustine的门第相媲美（距Augustine仅几个街区的布拉格文华东方酒店也建于修道院内，可算一家），酒店拥有至今仍对外开放的教会图书馆以及18世纪壁画。客房内的一些纺织品真实重现了立体派与现代派已遭遗忘的设计，另有一些则做了有趣的诠释。酒店从亚罗什那儿购买了大批霍夫曼设计的著名的扶手椅和餐椅，所以大多数房间都有一把（此外，房内还有几本关于捷克立体派艺术理论和实物的图书与图册）。书架上放着瓷器（花瓶、盒子、茶碟）。部分套房里可以找到另外一名重要的捷克现代派艺术家阿道夫•洛斯（Adolf Loos）设计的柔软躺椅。洛斯出生于布尔诺（Brno），他的杰作穆勒別墅（Villa Müller）坐落于布拉格绿茵环绕的市郊斯特雷绍维策（Střešovice），建筑保存得非常完好，面向游客开放。客房风景与酒店内粗糙的石块、倾斜的栗木横梁、肃穆的圣人像，还有修道会自藏的圣经故事画（经波利齐修复后挂在楼梯旁）相映成趣。结果你会发现：两者具有同样的捷克DNA，但相去已达六个半世纪。“立体派艺术的精益求精及其严苛的美学标准为它创造了非常严谨的环境，”波利齐说。“它们都是这座城市的精髓。”

河对岸的老城区边，就在亚罗什的Modernista同一条街上，有位名叫卡伦•费尔德曼（Karen Feldman）的美国人正忙着重新阐释布拉格另一项伟大的艺术传统：手工雕刻的玻璃和水晶制品。1990年代初，费尔德曼离开旧金山来到布拉格，很快对高品质的玻璃工艺产生了浓厚兴趣，也培养了收藏家的眼光。1999年，她的Artĕl落成，生产的当代玻璃工艺品都是由受过正统培训的工匠手工雕琢而成（许多工匠的手艺都是世代相传）。她最初在自家的卧室里创业，10年后，她的作品（以对传统主题或大胆或抽象的诠释为特色，偶尔也有轻松的作品，如游动的金鱼、水下风景、水母和海马）已在东京的Barneys百货、伦敦和纽约的Paul Smith销售。策雷特纳大街上的Artĕl精品店内，一排排对称的、打着聚光灯的壁橱是高脚酒杯和香槟酒杯的陈列室。墙上的玻璃格子里展示的是餐具和珠宝，有迷人的旭日形戒指和吊坠。上年头的佳作和出自捷克年轻设计家之手的当代作品巧妙地被摆在一起。Qubus公司的马克西姆•维尔措夫斯基（Maxim Velčovský）是其中一位年轻设计师，他在布拉格绝对算得上是位创意才子。奥戈伊•乔尔乔尔（Ogoj Chorchor）的作品则在纽约市的Moss艺廊有售。

“许多捷克人确实对本民族的美学历史产生了新的兴趣，特别是年轻人，而且趋势很显然，”费尔德曼说。她谈到了维尔措夫斯基，后者是位很有创意的花花公子，他的Qubus工作室就在几个街区之外，在那厚重的铁钉木门里有个灯光温暖的好地方。他同样运用传统工艺技术，适当加些讽刺，具有发人深省的效果。费尔德曼说他正在通过设计作品以“出售自己的部分童年”，其中有瓷器雕塑，如雨靴、列宁像、前捷克斯洛伐克形状的碗，还有有传统波希米亚风格的蓝色图案的浮雕。

她还说到布拉格首席时装设计师克拉拉•纳德姆林斯卡（Klára Nademlýnská），纳德姆林斯卡会在所有的波希米亚创意里加上点自己在巴黎的受训成果。但在她自成体系的简洁的设计中，偶尔还是能看到纯朴的乡村刺绣，或某件作品外形（比如牧羊人头巾）正是她对于当地服饰史记忆的佐证。（德洛乌哈大街上店铺内的几个女孩动作灵活却不苟言笑，她们不会主动，这也是旧时代的遗留问题。）

有天晚上，费尔德曼带我去享用晚餐，她说那也是21世纪的捷克来自往昔的现象，符合当下流行趋势。La Degustation Bohême Bourgeoise（或称Degustation）3年前在老城区开业的时候，对捷克人和来布拉格的游客都是一个新发现。行政主厨兼合伙人的奥尔德日赫 •萨哈伊达克集合了一支9人团队，其中有受过国际培训的顶尖人才，他们或是从市内最佳餐厅被挖来（二厨马雷克•沙达来自Kampa Park，点心师卢卡什•珀尔之前在Café Savoy）或是由国外引入（侍酒师克里斯蒂娜•亚尼奇科娃曾在Claridge的Gordon Ramsay餐厅工作，阿兰•杜加斯曾在伦敦的Dorchester工作）。他们的任务是：复兴19世纪晚期富裕的波希米亚王国的高级烹饪传统，并赋予其当代特色。

我们的晚餐由7道菜组成，有很多丸子，野鸡丸子配野鸡汤和鹌鹑蛋，大麦丸子和水煮牛板腱一块儿上桌。可喜的是，每道菜都那么精致，传统调味汁被重新定位成菜肴的精髓所在（而且还是起泡的），精心的摆盘颇具建筑感。同样精致的还有餐厅本身，拱形天花板建得较低，敞开式厨房铺的是黑白相间的瓷砖，还有一群笑嘻嘻的二厨，看上去神采飞扬。

当被问到布拉格发展中的视觉艺术，费尔德曼和亚罗什（他们俩在该城最有发言权）都极力推荐Dox。Dox当代艺术中心开业于2008年10月，捷克艺术家大卫•切尔尼（David Černý）创作的大型装置艺术Entropa是这家建于1920年代的金属工厂（当代捷克建筑师伊凡•克劳帕重新操刀设计）内最先举办的展览之一。形状各异的图形挂在40英尺高的导管框架上面，有蒸汽汽笛和活动装置，异想天开地组成了27个欧盟成员国的地图：罗马尼亚是吸血鬼主题，荷兰泛着大水的平原上冒出星星点点的尖塔，意大利的巨型足球场上运动员们向各个方向乱跑。原本该装置艺术品受邀在捷克轮值欧盟主席国期间，于布鲁塞尔的欧盟理事会大楼内展览。但由于争论众多，不得已又被拆除送回布拉格，令懂艺术的捷克人又惊又喜。捷克人其实可以告诉善意的欧盟官员，自成一派的坏孩子、布拉格名人切尔尼并非此项严肃工作的合适人选（天鹅绒革命后，他把一辆苏联坦克漆成棉花糖似的粉红色，上竖一只巨大的中指）。一番争论过后，他承认所谓的27名参与合作的艺术家（每个成员国一个）都是无中生有。这幅作品完全出自他个人及两名助手。

Entropa 极富挑衅意味，的确也很捷克化。Dox的总监莱奥什•瓦尔卡表示，Dox能在开业后的几个月内得到这件作品，堪称幸运。布拉格的服饰、水晶和民族博物馆稍有那么点矫饰，相形之下，Dox可算是个先驱。这不仅是因为瓦尔卡为宽敞的多层楼艺廊选址霍勒什维策（Holešovice）——位于该城北部，卫生状况不尽如人意，但受学生、外来移民和有抱负的艺术家欢迎，他们觉得那里20世纪早期的房屋租金低廉。“Dox背后的想法是让捷克艺术家置身国际，跨越各种当代艺术领域，如视觉艺术、建筑、新媒体、设计，” 瓦尔卡说道。于布拉格而言，这是全新的格局，潜在的支持者对此依然处于适应阶段。“我们没有私人赞助和慈善募捐来举办活动的历史，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获得政府的津贴，”他解释说。不过他又补充道，“我们选的时机绝对好，这里的人一直出门旅游，他们对世界其他地方的‘当代’艺术都有认识。”换句话说，他们已经准备好接受属于自己的当代艺术家。

费尔德曼另外推荐3年前建的洛布科维茨宫博物馆（Lobkowicz Palace Museum），它坐落于高耸的布拉格城堡内，能高屋建瓴于城市之上使它拥有罕见的位置。业主威廉•洛布科维茨是很有魅力的波士顿人，还拥有贵族头衔，他的家族500年来一直在波希米亚最有权有势。但后来家族财产惨遭瓜分，土地被纳粹剥夺（他的祖父马克西米利安1948年逃离捷克斯洛伐克）。洛布科维茨和妻子已在布拉格住了20年，他们正在小心翼翼地追踪、收集家族失落的财产并编录成册。

博物馆很棒，世界一流的收藏，更兼置身于该家族的府邸（文艺复兴后期的宫殿，俯瞰城堡的酒庄和斯特拉纳街的屋顶），水乳交融，洛布科维茨本人撰写并朗读的语音导览设想得煞是周到。最抓人眼球之处是一些大师杰作，如老彼得•勃鲁盖尔的《晒干草》（Haymaking），另有两间陈列室挂满祖先肖像，颇似出自委拉斯凯兹的手笔。但对洛布科维茨和游客同样吸引人的，还有戏剧性稍逊一筹的展品，如《贝多芬第三交响乐》潦草的乐谱手稿，漂亮的女士沙龙的墙上绘有异域的禽鸟壁画（有200年历史），一只只丝绒镶边的盒内装有家族瓷器，不少瓷器上绘有蓝色花案，与维尔乔夫斯基出于创作目的而扭曲变形的蓝色洋葱图案一模一样。

洛布科维茨深爱着养育他的这座城市，他倾其所有对它进行投资，以独一无二的视角看待它（既作为外人，又是上流社会的一员）。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他看问题的角度很长远的缘故吧：一个国家重新能拥有展现自身文化的热情非常好，但他解释说在此安家落户的20年里，他并不特别担心当地文化会消失，无论是不是受到全球冲击。“布拉格始终就是幅马赛克图画，千年以来一直保持着思想开放的活力，”他说。“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失去自我。”

玛丽亚•肖伦巴格，伦敦作家，《T+L》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