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金边

吐斯廉的建筑朴素无华却丝毫不煞风景，是典型的1960年代现代完美主义格局，有四栋三层楼带阳台的白色混凝土楼房，中央是一座大花园，栽种了棕榈树等植物，还有健身单杠。陈旧的校舍空空如也，只剩棕白方格的地板。三楼的几间教室用砖墙分成了小隔间，高度不够站直，宽度也不够躺下。光秃秃的教室里只有边沿锈迹斑斑的钢丝床骨架和足够的锁链，这样可以同时把好几双脚铐在一起。隔间内陈列了各种刑具，有钳子、鞭子、镣铐、铁锤，还有水缸。墙上则展示了一幅幅死尸照片，有的已经几乎不成人形。此外还有柬埔寨艺术家凡纳特（Vann Nath）的画展，展现的是过去发生在这里的酷刑和杀戮的场面。这些都是凡纳特凭记忆画出来的。当年他遭到残酷折磨，在死亡边缘徘徊，突然被安排去给红色高棉领袖波尔布特画肖像。于是，艺术才赋成了他存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尽管有这么多照片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展品，但依然很难想象吐斯廉的囚犯被杀之前被迫向狱卒详尽招供以配合他们偏执的妄想时有何感受。其实最难忘的不是描绘用刑的图画，而是受害者的脸，它们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护照相片。被摆到照相机前的受害者大多曾加入红色高棉，后来成为组织定期内部清洗的牺牲品。很多人都还年轻，有的甚至还是孩子，那些凶残恶毒的守卫也就15岁而已。照片中多数人都因受惊过度而显得木讷。有的红色高棉农民干部突然间被指控为美国中央情报局间谍，他们的表情看上去迷惑不解。有的人微笑着，兴许是想让自己开心些，兴许是想争取所剩无几的时间去笑，说不定对相机做这种表情仅仅是他们退化了的本能反应。

同许多集中营遗址一样，游客们进来时有说有笑，闲聊前晚逐店狂饮的刺激经历，还互相帮忙拍照留念，但到他们快参观完毕的时候，便一片肃静了。这些事不可思议得超出了人们的忍受限度。当然我是没心情去射击场或按摩院之类的地方了，于是到俄罗斯市场给自己买了只朴素秀丽的瓷碗。碗上的釉料是淡绿色，估计也就几百年历史，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也算不上罕见的发现。不过，它传达了一种远离杀戮嗜血或狂热主义的人类情感。它的简单朴实正好能予我慰藉。

即便红色高棉几乎没怎么破坏金边的大部分建筑，但其他地方却未能在这场阶级暴乱中幸免于难。距首都几小时车程的地方有座海滨胜地白马市（Krong Kep），离越南边境很近。从1960年代起，它一直是皇室家族等金边上层阶级建造度假别墅的地方，采用的也往往是有趣的现代化设计。此地的迷人之处主要在于幽静的海滩、美丽的日落，更吸引人的是，直接从海边竹网中打捞上来的螃蟹鲜嫩多汁，户外午餐的时候可以美餐一顿。当时白马市也没有逃过红色高棉的魔掌，他们摧毁了度假别墅之后，便一直占据着这座度假小城，直至1990年代。

我决定亲眼见见这个地方。于是早上，韦斯纳开车带我出发了，我们路过了几家纺织厂，经过了好多村庄，看到了几片田里站着几头白牛犊的翠绿稻田，然后路过一些寺庙神祠，看见农民在河边给马洗澡，最后我们来到一片山岗前，从那儿往前就是泰国湾了。韦斯纳指着枝繁叶茂的山岗说：“以前这里都是红色高棉的人。”

山间有一家俯瞰大海的漂亮酒店万达自然度假村，你可以住那儿茅草屋顶的别墅。进入白马市后，在离海岸稍近的地方能看见包豪斯和装饰派艺术风格的混凝土房屋外墙。房屋毁坏的程度不一，整体上有点像现代主义风格的幽灵镇，只不过这儿是有人居住的废墟而已。空壳房里住的都是农民家庭，门口拴着山羊，大人们在煮饭，孩子们在荫凉处睡觉。在这柬埔寨乡村已经开拓出了一片小型城市飞地。我在海滩选了家小餐馆吃午饭，一边品着新鲜的烤螃蟹（只需几美元），一边反思着所见所闻，但我并未感到压抑。再也没有暴虐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生存与新生。我想起了法国旅行家泽维尔，他说得没错：国家不会消亡，它会不断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