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攻城记

“两千年前的那个楚国逐臣，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奇光异彩的地方……”我忽然想到，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曾这样假设。 我对于那些被赋予太多赞美、承担太多臆想的目的地一向怀有戒心，但仍承认沈从文对于凤凰的不一般影响。他在这个奇秀小城安装了一个造梦机，使得还未前去和业已回来的匆匆过客们不断反复地用“梦”来形容这一块方圆14平方公里的古镇。 有一天，我们去他的墓地。在那个据说是陨石做成的墓碑前，有两个半干的野花做的花圈，露水清清淡淡。墓碑上写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表侄黄永玉的题词煽情些：“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我更喜欢前一句。 有些第一代攻城者陷入了冗长的战线中，他们对安宁的追求带有一种疯狂，至少在别人看来如此。蔡旭是边客酒吧（兼客栈）的掌门人，经常在一堆木头、刨花、散落的螺丝刀和锤子中间忙碌不已。每次干活前，他都会提前打一剂破伤风针。 有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多，第二天早晨精神涣散地去他那。他乜着眼睛问：“昨晚忙什么了，脸这么白？”小城无新事，我只好承认宿醉，然后坐在他家门口那块缺笔少画的“继衡之庐”门匾下的台阶上，心里寻思怎么说服他抽点时间做匹萨给我吃。 河边的老头们正围成一圈，用一种奇怪的规则赌几个印着头像的银元。 “你有时会拒客吗？”我问，假设他或许有某种社交洁癖。 “不会呢，”他还描述了一个在我听来荒诞不经的例子。 老王在临街一个小房间的榻上睡着了，蜂蜜一般的夕阳着实让人昏昏欲睡。我扫了一眼沙发座垫，那上面针脚细密地绣着“边客”两个字，环视一周，每个垫上都有。“这个也是你绣的吗！”我大声问蔡旭。他有点不好意思承认。难以想象此人以前在深圳竟是个“朝九晚九”的IT业者。 他拿一个废弃的工业钢桶做了个火炉放在酒吧里，看起来像一个古怪的飞行器。他往火炉里加柴的时候，说起一个法国小伙子。 “他那时真是穷，”他坚定地认为，法国人是因为太穷走不了，才在他那儿住那么久。他们在一起时有过一场顽劣的行为艺术：夏天，旅游公司雇来的歌手唱歌的声音让他们觉得太吵，于是扛出小号、萨克斯、吉他，比谁闹得更响。 对紧挨着酒吧、一年前新建的“烟雨平生楼”，他生气却又无奈。“晒太阳的时间短了好多，”他说。虽然当地规定古城内建筑不能超过三层，这幢楼却在层高上大做文章。 他给我看一张合影，一角印着“2005.10.2；凤凰”，那上面他和朋友们看起来英气逼人。其他人大多已回到大城市。我有些担心“边客”的将来，它带着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 “人并不绝对需要一座都城，”法国早期浪漫派作家塞南古曾说。考古人类学家马德宁2004年夏天游历凤凰，自以为破译了凤凰密码，他在老营哨书社的留言簿上写道：“这是一个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在每条街道里，在每条舟上，都能感到历史的再现。这是中国一片纯净的土地，一个没有受过西方影响的地方。”这段话里的一厢情愿浪漫得有些可爱。 Jiff，翻译成汉语是“瞬间”、“刹那”；吉夫，英语里是Lucky Man。他是凤凰第一家咖啡店“素”（Soul）的主人。 “2001年春节，我第一次去凤凰。2002年11月，我和弟弟决定把迴龙阁的一间三层小屋租下，当时租金只要几百块。那时是找一个自己住的地方。”吉夫后来与我在上海的一家小咖啡店见面不到5分钟，就一口气喝下一杯double espresso，他说这是为了“保证咖啡的品质”。 “我们在凤凰买了一台叫‘苏菲’的意大利咖啡机。不是情调，而是需要。” “2003到2004整整一年，我都呆在Soul。晚上在木地板上搭帐篷睡觉，白天的活动范围从流浪者酒吧到准提庵，不超过50米……”在凤凰的日子，他认为自己过了一段很“环保”的生活，制造了最少量的垃圾。“环保”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各种事情。 走到Soul所在的迴龙阁那一段，我也常常放慢脚步，这是凤凰目前保存最好的一段清代吊脚楼。从河对岸看起来颤颤巍巍、不堪重负的这排水上楼阁，经历了百来年却仍很稳固。一根根支在石头上的承重柱子，在漫长岁月中渐次朽坏，住家们逐一更换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