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醒几座城

却是不期然，在杭州市上塘路一幢普通六层楼新公房的背阴处，我们竟偶见晾晒着的宛如宋明时期的衣衫，如花褪残红般已经洗白了，却在春风里摇曳，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艳。浙江省昆剧团就在这幢楼里。到正门口才发现“人去楼空”。这个剧团似乎没有自己的本团剧场，虽然他们是有卓越历史功绩的剧团——1956年他们排演了昆剧《十五贯》，被《人民日报》社论赞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 如今到杭州，听昆曲要去位于建国南路280号的红星剧场。我们听说浙昆当晚有演出，他们全团出动都到红星剧场去了。 原来这是一座建筑面积达一万平方米的千人剧场，2000年投入使用。我们看到人称“江南一条腿”的武生、浙昆院长林为林，他的腿好像有伤，但并不妨碍他作为团领导指挥若定；程伟兵的李龟年、张志红的杜丽娘，近千名观众捧场。这一年这一丝春寒的晚上，恍若成了三五百年前昆曲渐渐成为群众运动的时代。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俺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年轻时候是长安城乐府中红歌星的李龟年，流落到杭州城外的鹫峰山，唱起的是幽怨。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已经17岁在当年算是大龄青年的深闺少女杜丽娘曾经唱起幽怨。然而，在西子湖畔这一个不适合建都的繁华城市，杜丽娘和广东青年柳梦梅建立了小家庭，过起了小日子，已是少妇的她忘记了幽怨。 幽怨不幽怨，与杭州这座城市无关，与爱情稍稍沾点边，最重要的是心境。 上海 大戏院中流转的莺声 1946年，随着抗战胜利，梅兰芳重新登台，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梅兰芳的杜丽娘，俞振飞的柳梦梅，一场游园惊梦，将昆曲《牡丹亭》最打动人心的唱段传递到一个少年的心底。 少年白先勇带着华丽的春梦去了台湾，又飘洋过海到美国，直到2004年，带着他青春梦幻的《牡丹亭》回到上海，在距离美琪不远的地方，那是21世纪亚洲最宏伟的剧院——上海大剧院，把它变作了青春少女杜丽娘的后花园…… 从上海大剧院钻入地下铁，仅仅两站路光景，出陕西南路站，没几步路就是兰心大戏院。着燕尾服的老先生们担任门童，腰板笔挺，似乎已在门厅站了一个世纪。这座犹太欧式建筑从2005年起，经常上演上海昆剧团的一些小戏——《占花魁》、《蝴蝶梦》…… 上海昆剧团就在离兰心大戏院不远的绍兴路上。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等，短短200多米的小马路，汇集了如此多的出版机构，最惹眼的却是马路东头的废品回收站。总有回收站的两个老者，在店门口放个四脚方凳，铺排碗盏，冬天是火锅，夏天是白斩鸡，小酌。杯中物可能是双沟大曲，可能是枫泾加饭，总之是在隔壁烟纸店，花三五元钱就可以买到的酒。 每逢周末，位于绍兴路9号的上海昆剧团本团小剧场就会挤满人。兴许是出版机构双休日休息的缘故，废品回收站的老者也会进场瞧个热闹。比如《石秀偷鸡》这样的折子戏，如同杂耍，演员将点燃的纸做的“烧鸡”放入嘴中，然后喝酒，其惊其险，能令老者们会心一笑。 每逢大戏，上海昆剧团在去各大戏院演出前，会在本团小剧场初演，每一次都会有知音为此守候多时。如同等候当红歌星的场景，每当张军、黎安、沈昳丽、谷好好出场，台下的女大学生就如同看到了周杰伦和孙燕姿，她们呼喊着演员的名字，挥舞着手中的大幅海报。两位老者不为所动，品评着张军的好嗓子，黎安和沈昳丽的勤奋，谷好好的扮相。渐渐地，台下的声音小了下去，直到鸦雀无声，台下人的眼睛耳朵都被台上的音色所吸引…… 少年白先勇告别上海后，他们家位于汾阳路的老宅，后来进驻了上海越剧院。老宅终日里听闻排演绍兴大戏的声音，不知道是否能分辨出不远处，昆曲的清音？ 从1946年上海最风光的美琪大戏院，到21世纪初上海最风光的上海大剧院，走过了一个甲子的白先勇，和又走过了一个甲子的昆曲，在上海串联起的，不仅仅是对于青春少女杜丽娘呖呖莺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