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古城：迷宫中的浮生

拥有一排华丽店名的十全街证明了尽管古城为最后残存的迷宫打起保卫战，但谁也控制不了它在历史的废墟与精华上自发茁壮的现代性。自然，我们在欣赏短衣女孩站在桌上大跳热舞的同时，别忘了赞美她裸露的纤腰确实柔韧有力。 “莹盈服饰店”或“我和云儿”里的旗袍用料更时尚，裁剪更新潮。天南地北口味的餐厅之间穿插着澳大利亚品牌的家居店或韩国风格的服装店。为数众多的乞丐凌晨守来的总是跌跌撞撞闯出酒吧的酒鬼。而钱塘茶人一度随茶派送的“胡戈馒头”是猪肉虾仁馅，滋味不差。有记者跑去问胡戈介不介意，这位被媒体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名人无所谓地说，如果“胡戈”馒头能让他免费吃，他没意见。 尽管两条街带来的是今昔生活的对照，但我只想证明享乐的本质却是如此雷同。它们都让我相信，满足身体的欲望，不过是内心疗伤的首要条件。 但如果那位朋友连着追问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原汁原貌，又或许我只好改口：对苏州人来说，千古熏陶的宁静内心使得物质都不必要。 我曾经穿进一条陪弄，像进入了一片没有尽头的废墟。可当我不小心推开右侧木门时，竟发现里面藏着好几进热闹杂乱的天井、拥挤的居民楼。门发声的那刻，惊动了两位坐在阳光斜射的天井里一边剥蚕豆一边扯家常的老太，她们头顶上晾晒的衣服裤衩正在微风中轻摆。即便护城河内的生活如此拮据，这些人家决不会过将就或者怨恨的生活，他们养花养鸟做一手好菜，悠然自得。 对于城市和女人，你总是苛求她们既不会永远不沾胭脂清心戒欲，也不会永远奔放激烈出乎意料。这样的难度，却被苏州和芸做到了。 我再次经过评弹博物馆时，内部“吴苑深处”书场的评弹《白蛇传》正散场，听客们在张家巷中四下散去，一个陌生人上前问：“你听不懂苏州话吧？” 我否认，虽然说不了一口地道的苏州话，但至少是在吴语的娇惯中长大。 他却立刻用几近责备的口吻道：“听得懂苏州话的人很少有中途离开的，还以为你是北方或日本游客。” 我汗颜之余，并不希望我的耐不住性子被理解为那场书说得不精彩。我悄悄离座时，除我以外的每一位听客都坐在木椅上面带微笑，摇头晃脑。幸好在听众中口碑极好的两名演员在戏台上时并未注意我离开，所以当那位富有正义感的书迷向他们介绍我时，他们依旧显得十分有涵养。 说书有大书小书之分。这一位瓜子脸柳叶眼的男孩握三弦，而鹅蛋脸杏眼的姑娘则抱琵琶，他们刚在戏台上时分别穿湖灰长衫和翠绿旗袍，合说一台小书。而大书则由一名演员往高凳一坐，茶杯纸扇往桌上一搁，光说不唱。就这么一或两人，借助生动语言和动静不大的几个动作，不时男女串角，分饰多角，甚至扮演千军万马。 评弹在我看来就像台上台下调情，常常是一人抛来一个眼神，另一人抓住想象，即便什么都没真的发生，但心中却已互借修养情节过半。 以那位书迷的观点，真正书场就吴苑深处一家，因为有传统的茶馆格局和最地道的表演。光裕书厅有好演出，可惜座位被改造成了剧场式样的固定软座，品芳茶社虽有气氛，演出却略显业余。 光裕书厅的砖雕门上方有沧桑四字“光前裕后”，据说是乾隆下江南时迷上王周士说的《白蛇传》而赐。我上一次经过光裕书厅时，午后泛起春困，评话《乾隆皇帝》快要开场。我拘束地坐于大伯大妈中间，指望中途能小睡一会。可那天评弹团庞志豪正说到少年方世玉那回，情节激烈，扣人心弦。穿皎月色长衫的说书先生不时起身做个劈手或踢腿，一场擂台比武即刻铺展眼前。演到大汉的声色俱厉，他手中执扇往案上一拍，抬眉瞪眼，而下一个表情却是十几岁少年一脸嬉笑。说书词语必须精确，并在故事进展中融入自己经历和评论。听到入神时书迷们眼睛看到的是说书先生，可折射入脑的却都是可看可摸的故事影像。 如说到大快人心之处，台下听众也下意识挺了挺腰背，而说到幽默讽刺之处，笑声四起。我身边的老太太这时一边鼓掌，一边把脸侧向我笑道：“说得太对了。”她身材瘦高，一头微卷白发，脖子布满褶皱却很优雅，指上戴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膝盖上铺着黑色皮革长风衣。我向她点头附和。 这位气质不俗的老太太家在上海，文革期间丈夫去世，被葬于苏州近郊，从此她年年孤身上坟。唯有某年清明，子女陪同来苏州，带她在光裕书厅听了一场评弹以打发等火车的时间。自那以后的二十年，一年来光裕听一次书和一年来苏州上一次坟，绝无变化。大约已经历人生大半，她说起生命中的爱恨情仇，动情不亚于台上主角，甚至拉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叮咛择夫之道，而当时我的精神却灌注于水中那几片静静舒展的碧螺春叶…… 几乎是在雷同的午后，昆剧演出开始前，女老师站在全晋会馆幽暗的展堂里教观众们唱“思凡”一折：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此处集苏州戏曲博物馆和中国昆曲博物馆一身。阳光四溢的方院两侧是茶座，挂着前任版画院院长潘裕钰创作的戏剧人物画。中间一张乾隆年间的精美戏台高筑在天，昔日表演节目给神看，如今把此舞台格局迁入对面陈设了江湖行头的展堂内。刚到85周年的苏州昆曲传习所不久前恢复了昆剧专场，每周日由老少昆曲义工在此演出老剧本，却极为传统和纯正。排场不大，慕名而来的寥寥十几名观众中，不少是老外。 院子的石凳上坐一位老人，和他闲聊到被认为挽救了濒危昆曲的青春版《牡丹亭》。他在赞赏白先勇亲力亲为的同时，直言不讳新版《牡丹亭》是在向西方艺术妥协。传统昆曲伴奏只有极具个性的四大件，一样乐器一个音，委婉清淡，而青春版则用西洋编制的大乐队烘托气氛，和声与舞台布置都仿照西式舞台剧，热闹眩目，他把这两者的区别归结为中国与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 聊至尾声才得知他正是一直以来个人赞助昆剧专场的戏曲研究者顾笃璜。曾在他的著作中读到过：发源于苏州昆山的这门最古老最雅致的戏剧，后来因为社会动荡，人们内心焦虑转而追捧刺激直白的京剧，才逐渐走向衰弱。语气里的忿忿不平，似乎埋怨它的不得宠，是因为过于美丽。 表演《孽海记》“思凡”中色空一角的女孩年纪极轻，眉上两颊的桃红灿若天生。她和着笛声微踮步履，轻吟心事。虽然总是眉目低垂，嘴角却性情倔强。而当眼眸稍抬时，那欢喜或恼羞的流波使人心酥醉。在禅房内独自伤感怀春的色空，怨的是“佛灯前做不了洞房花烛夜”，最后竟把经书掷地，扯破袈裟，决心“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此般对自由的追寻，总有几分大无畏。 一身杜丽娘装扮的沈丰英，每当站在台上唱到其中“离魂”一戏时，必不能自持，让眼泪冲掉了妆容。有这样一道婉转嗓音，或这种一门执著情感，竟能自己把自己几百次地感动。 很容易由昆曲中为情爱无所顾忌的女主角们联想到芸。她头戴浓香茉莉和丈夫谈诗论古、喝酒纵乐，敢于女扮男装混入祠堂，百般撮合丈夫纳尤物为妾，宁愿捐出珠花首饰也不愿失去残书破卷。其实沈复并未用多少笔墨描绘芸娘容貌，而至于“苏州美女”，我相信多半也只是地域集体个性的一个修辞手法而已。 对于城市和女人，你总是苛求她们既不会永远不沾胭脂清心戒欲，也不会永远奔放激烈出乎意料。这样的难度，却被苏州和芸做到了。 不单一、不直白、不走捷径的性格，就像柔软缠绕的苏州话，像慢条斯理、细腻繁琐的昆曲，都可比作一座笼人入梦的迷宫。这一小块的繁复是带着小小趣味和游戏精神的花园，让人享受短暂的眩晕。 唐寅一生穷困潦倒，孤苦而终，人们就编了一个秋香的故事给他。在苏州的才子，自然要风流，要快活。如今唐寅祠堂里的鹩哥会用怪里怪气的声音唱：“东方红……”，那里现在是苏州版画院的院子。 四十出头的画家顾志军外形粗犷，穿着松垮的毛衣，却对我讲述他如何痴迷蜜枣和糖藕。甜点是在酒足饭饱后最后一道菜，常常显得多余，然而凡是不必要的，就如同迷宫中多走的一路风景，为了证明我们足够富庶。吃多了甜食就会全身慵懒，失去斗志，不像辣和咸，刺激着人们永远有新目标。所以苏州，有时候是玩物丧志或不求上进的代名词。 小房间里，四名在苏投资的台商的太太们在专心致志学水彩画，画的是一盆紫罗兰花。曾经和天津杨柳青合称“南桃北柳”的苏州桃花坞年画如今只占据一小间屋子，一名叫小王的女人继承了这门手艺，正从木刻板上一张张撕开印上图案的彩纸。 顾志军谈及最喜欢的书是画家高更的《诺阿，诺阿》。 “诺阿的意思是芬芳，高更当时四十多岁，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但他突然辞去了银行职务，离开了妻子，去了塔希提岛。他在那里绘画，和土著人一起生活，永远不再回来。”他说的时候，鹩哥在旁边吹起口哨。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芬芳之地，那是最后一站。 过去人们回避倾轧的官场、喧嚣的尘世就来到这座错综复杂的城市，有意无意利用迷宫的原理，把一小块园林时空营造为一个私人王国，一个永存的今天。而在他们自投罗网，踏入这层层相套的迷宫起，就已忘却前世和出口。 现在人们来这里，做几个美梦，用糖和酒把自己醉倒，把该忘的忘掉，最好也把自己从别人的话题中抹掉。当然，在苏州的那种梦自然不是激烈壮阔五彩斑斓，它更多是杜丽娘游园时的梦，有点思春、敏感，带着小小的暗示。 博尔赫斯曾说，迷宫本身是一个庞大谜语，而它的谜底是——时间。相对于易逝的烟火与浮生，继续蔓延着的2520年却空旷得叫人失去概念。我宁愿相信江南的时代走得不远，就在我盯着水中的碧螺春叶入神的那一秒，沈三白和芸娘离开了仓米巷。 贴士： 特色住宿： 平江客栈 苏州市平江区钮家巷33号 0512-65233888 标准间：110美元 苏州人家大酒店 苏州临顿路落瓜桥下塘66号 0512-67778888 标准间：980元 www.szrj-h.com 苏州吴宫喜来登大酒店 苏州市新市路259号 0512-65103388 www.sheraton-suzhou.com 豪华房：1660元 苏帮菜餐厅： 北门饭店 苏州市三香路160号 0512-68271178 人均消费50元 新聚丰 苏州市太监弄9号 0512-65219940 人均消费：60元 得月楼老店 曾在此拍摄过电影《小小得月楼》 平江区太监弄27号 0512-65238940 人均消费：80元 松鹤楼 创建于清乾隆二年，新装修四月开张 观前街太监弄72号 0512-67700688 人均消费：80元 园林茶室及茶馆 艺圃 阊门内天库前文衙弄5号 0512-67271614 7：30-17：00 票价10元 沧浪亭 建于宋代，苏州最古老园林，苏州四大名园之一 人民路沧浪亭街3号 0512-65194375 7：30—17：30 票价20元 听枫茶馆•观月画廊 苏州市庆元坊12号听枫园内 0512-65221985 120元/人（茶两种，苏式点心8道，小吃4种） 可点民乐、评弹、昆曲演出，从600—8000元/小时不等 茶人村 苏州市沧浪区百花洲99号(胥门边) 0512-65181777 茶资50元/人起，茶点小吃免费自助 钱塘茶人 苏州市沧浪区十全街793号 0512-65300887 茶资50元/人起，茶点小吃免费自助 皇亭2号（Club Two） 沧浪区盘胥路838号(胥江路新市路间) 0512-68208888 小桌最低消费300起 文化场所： 苏州戏曲博物馆•中国昆曲博物馆 苏州市中张家巷14号全晋会馆内 0512-67275338 每周日下午两点举行昆剧星期专场 内设茶室 评弹博物馆 苏州市中张家巷3号 0512-67275338 每天下午1：30-4：00有评弹演出 周五周六有夜书场 光裕书厅 第一天门8号 0512-65243011 剧场13：30-15：30演长篇 休闲评弹茶座19：30-22：30夜场 可点唱曲目，根据难度长短20—50元不等 苏州版画院•唐寅祠堂 苏州市廖家巷新光理6号 0512-675314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