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刀锋

世界文化战略专家曹世潮把伦敦、马德里和扬州并称为世界上三种生活方式，并推断出“扬州方式”将一统江湖——因为世界由“身时代”进入了“心时代”，冰冷理性的工作狂生活和信仰支撑的宗教生活，绝不会比2500年来一路完善的享乐主义更诱人了。 何晴笔下正是扬州自古流传的享乐刀锋…… 这座曾有无数帝王光顾的运河边的繁华都市自有它所总结的人生哲理，富有的盐商们遗留的不仅是个园（盐阜东路10号）、何园（寄啸山庄，徐凝门街77号）这样的豪华私宅，更是刀锋雕琢的生活方式：极尽奢侈的早茶、精工细作的淮扬菜、一日三次泡澡堂、肉上雕花之称的修脚、娴熟创新的理发…… 厨刀 到达富春茶社之前，要先穿过一条卖刀的巷子。 阳光已掠过巷边的平瓦房，形形色色的刀锋静悄悄闪烁着晨光，无论是青翠的、乌黑的或雪白的。一块竖招牌上是“谢一刀”，另一块赫然是“天下第一刀”，像是剑侠刀客往来的地方。姜店主拿起一把有“姜记”字样的得胜桥菜刀，给我看它的锋刃。得胜桥是巷子名，打刀的人都以自己是此地人为荣。屋内架子上还摆着圆润的木头刀鞘，机械打磨的刀子套在牛皮纸里。姜记（祖传百年老店，得胜桥88号，0514-7312308）打刀世家已过百年，老姜是第四代传人，而1990年代初他还和妻子使用着墙角那台漆黑的风箱，交替抡着大锤小锤。 一个世纪之前，这里是否此起彼伏着铁器撞击的哐当声？当有人双颊发黑眼映火星打造一段历史时，利器之下流出的却是温情脉脉的香色生活。 我念念不忘的是同赴富春的一名扬州女子，束起的头发妖媚地散在一侧，一路上全然不顾如赴晚宴般端庄的纱裙和精致的妆容，旁若无人地大口咬着一串糖葫芦。 随性和自由也许就是享乐主义的真谛，而非隆重或昂贵。就好像青花瓷杯里的“魁龙珠”，拼取了安徽魁针的翠绿、浙江龙井的口感和扬州花茶的香郁。当年它得到富春茶社主人陈步云的赏识，在今天的富春和冶春茶社仍是招牌。但其实它不见茶经、不入茶谱，一杯只要两元。 扬州早茶点心比起江南甜点的瑰丽，外表朴实至极，多半是包子。扬州人在包子上有无穷的灵感。五丁包，馅是由鸡、肉、笋、虾仁、海参五种细丁组成，松软韧脆荤素搭配。手抓而不破的蟹黄汤包，无法想象薄至透明的皮子能兜住一碗量的汤水，先用吸管在皮上戳洞，把带蟹肉丝和蟹黄的汤吸干净，才可动筷。还有豆腐皮包、野鸭菜包、蟹黄包……这证实了江北小城的内秀，正如富春茶社宝塔式建筑外的短发迎宾小姐，脸上的妩媚笑容却十足江南。 另一个暴雨后弥漫着薄雾的早晨，护城河边冶春花园茶社的茅草顶已浸湿。长廊式茶社内带着扬州漆器般光泽的方木桌斜对放置，食客的视线无法穿透四道拱门。刚端出的滚烫蒸笼使屋内热气腾腾，与花格窗外迷蒙的烟雨水雾连成一片。 朱自清描绘他看见的，船慢慢在水里开，乘客和岸上茶客扯嗓子搭讪，有时候叫了吃喝，回来时才将器皿钱款一起归还茶社。现在不会再有人赊账给过客，这一幕连带人们的亲密和诚信消失在绢画笔墨中，如同味精取代了烫干丝中的虾籽酱油。 而富春茶社始于清光绪十一年富春花局，当时来喝茶的人有清朝遗老、军阀幕僚、卸任县长、帮会魁首，更多的是闲散文人，他们提着鸟笼，赏花、品茶、吃三丁包，从这里开始声色犬马的一天。享乐行为如具有传染性，它很快成了整个城市生活方式的标签。更不知从何时起，扬州人一起床就用大鱼大肉、杯中满酒、谈天说地，来对抗清晨头脑的生涩。虽然这也许带着一点城市进化论的失意，但享乐时的心无旁骛尤显可爱。 对日上杆头后的生活，要满怀蜜糖似的期待而绝非愁苦地应付，才会发出汪曾祺那样的感叹：“吃一箸干丝，喝半杯茶，很美！”